第二章 放曠不羈(第4/22頁)

一個厭世者的孤獨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於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阮籍的鄰居是個美婦,開了個酒肆,阮籍時常拉著竹林七賢中最小的王戎去那兒喝酒,每每大醉,倒眠在婦人身旁。其夫初疑阮籍有所不軌,但觀察多日,見其並無他意。

後人評此事,多講阮籍坐懷不亂。

其實哪有那麽簡單。

宗白華先生說,晉人風神瀟灑,不滯於物。

阮籍醉臥美婦的大腿邊而無他意,除說明阮籍的人格偉力外,想是更多地道出魏晉名士對美的超脫感。那香艷的身軀在阮籍看來是美的,但不是來自感官下的肉欲美,而是來自生命本身的美。

又,阮籍的嫂子回娘家,籍與之告別,有人譏諷,籍冷笑:“儒家之禮豈是為我們這些人設置的?!”

好一個公然的反問!

這種對傳統禮教的反叛和顛覆,對率真誠摯情懷的向往與追逐,千年後仍震爍著人們的內心。

阮籍是當時最出色的詩人,但後人談起他時,更青睞於他驚世駭俗、鄙視儒家禮法的快意故事。他對後世的影響也最大。魏晉名士的特點在他身上基本上都能找到:好老莊,談玄學,不屑於儒家禮法,好酒能琴又能嘯,放達不羈,且有深情。此外,還有士林可以接受的保身之道。

竹林領袖阮籍,字嗣宗,是“建安七子”阮瑀之子,河南陳留尉氏(今河南陳留)人,生活在曹魏末年。《晉書·阮籍傳》:“籍容貌瓌傑,志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

史上說阮籍有濟世之才,但由於時局多亂,不得不把自己埋得很深。

阮籍之父阮瑀深得曹操欣賞,但阮籍卻一連兩次辭去曹家給的官,沒因父親的關系而跟曹家走得更近。當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殲滅諸曹及其黨羽後,時人皆稱阮籍有預見力。司馬懿慕其才,這一回阮籍沒拒絕。或者說,對司馬氏,他本來就不太反感。隨後,阮籍在司馬師幕府中做事,曾為散騎常侍,又為東平太守。

司馬師死後,阮籍又被司馬昭引入幕府,頗受禮遇。

這樣說吧,同樣一件事,別人做司馬昭會發火;但阮籍做呢,一點事兒也沒有。

司馬昭屬於那種既聰明又有鐵腕的人。標榜以名教和孝治天下的他,之所以一再縱容與袒護阮籍違反禮教的行為,除了顯示自己的政權對名士的態度外,還有一點:他是真的喜歡阮籍。

司馬大將軍和阮籍在心靈上有一種默契(這也是後世很多人指責阮籍的原因)。

阮籍在司馬昭的幕府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有那麽一年,他得知步兵校尉府中有好酒,便求其職,司馬昭欣然應允。

後人推測阮籍求步兵校尉的舉動是為避開司馬氏的猜疑。理由是,這個職務既離皇帝遠,又沒實際軍權。

其實,這完全是替古人操心了。為什麽阮籍就不可以僅僅因為那裏有好酒而去做步兵校尉呢?後人總是把當時的事想得很復雜。

魏晉易代時政治環境有點危險,但卻遠沒有想象中那麽危險。

何況,他面對的司馬昭是如此欣賞他。對此,阮籍的態度是:在政治上,不以司馬家為對手,但也不主動參與司馬家的事,與之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若即若離的關系(關於這一點,後世有人推測阮籍太狡猾,一度擔心司馬家被曹家逆轉後惹禍上身,所以也不願意被大家認為他是司馬昭的人),以致在昏醉中婉拒了司馬昭求親,最後使得這位大將軍有這樣的印象:“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

正因如此,即使阮籍放浪形骸,經常做出一些違背儒家禮法的事,最終也能為司馬昭所容忍。比如在其局上,昭居中,幕僚大臣分坐左右,一個個都神姿嚴正,只有阮籍劈著腿,嘯歌酣飲,旁若無人,所謂“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有一年,阮籍母親去世。在司馬昭的局上,阮籍照樣吃肉,一樣飲酒。大臣何曾在座,站起身,對司馬昭說:“明公以孝治天下,而現在,阮籍喪母,卻違背禮教,飲酒食肉。這樣的人,應流放到遙遠的地方,以正風氣。”

司馬昭低頭想了想,擡頭說:“嗣宗因母喪,致精神委頓如此,你不能與他分憂,這是為什麽?況且,有疾在身而飲酒食肉,原本也是符合相關禮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