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跌入低谷

“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監獄看守奧托·盧克爾在描述希特勒到達蘭茨貝格監獄的那個寒冷秋夜時這樣寫道,“暴風雨撕扯著屋頂,沖擊著瞭望塔,使大門和鐵窗不停地在搖晃,似乎要一怒之下猛闖進來。下面的牢房一片死寂,只能偶爾聽到值夜的看守來回踱步的聲音。”

如果曾經有哪一段歷史篇章需要以黑暗的暴風雨之夜開篇,1923年11月23日,希特勒被捕入獄的那個夜晚仿佛就是那個開篇之夜。另一位監獄看守弗朗茨·黑姆裏希在回憶錄中寫道:“那天夜晚看不見星星,一種緊張不安的感覺籠罩著典獄長和看守們。”大約夜裏11點鐘,在這種緊張氣氛中走進來一個心煩意亂、臉色蒼白的人。他一言不發,左臂打著吊帶,披著一件陳舊的灰色戰壕風衣。2“由於深受刺激,他的面孔因徹夜不眠而顯得疲弱不堪,上面甚至披散著一縷黑發。”黑姆裏希寫道。但這個窮困潦倒的人物卻穿著一件雙排扣長禮服,顯得很不協調,他胸前仍然別著一枚鐵十字勛章。3這套服裝,他發動暴動時穿在身上,向音樂廳廣場行進未果時穿在身上,逃到恩斯特·漢夫施丹格爾家的別墅時仍然穿在身上。蘭茨貝格監獄的典獄長奧托·萊波爾德和另外兩個警官走在希特勒的身邊。“他們的影子在前面的黑暗中不停地搖晃著。”其中有一位用鏈子牽著一條“猛犬”。監獄裏靜悄悄的,只能聽到他們身後的鐵門砰的一聲關閉時發出的響動。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阿道夫·希特勒來到了蘭茨貝格監獄。在接下來13個月的大部分時間裏,這裏將成為他的棲身之家。

蘭茨貝格監獄位於慕尼黑市以西36英裏處,是一個現代刑罰機構。它坐落在曲折蜿蜒的高山河流萊希河畔的一個迷人小城鎮裏。這座中世紀風格的小城鎮擁有必不可少的鵝卵石街道,汩汩流淌的噴泉(一度是村民們的飲用水源)。大廣場上還有幾家面包店和小酒館。這個小鎮原本同遍布這個地區的其他巴伐利亞鄉村集鎮幾乎沒有什麽差別。後來使萊希河畔的蘭茨貝格監獄小城鎮與眾不同的是,在城鎮邊緣修建了一個州級監獄,而且附近還駐紮著一個國防軍守備部隊。在未來的歲月裏,蘭茨貝格將成為納粹主義的溫床,成為納粹朝拜之地。而且使其蒙恥的是,這裏也將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一系列奴隸勞工營的中心。

但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蘭茨貝格只是一個沉睡的小城鎮,沒有任何特殊名氣。它那座一流的監獄早在1902年就投入使用,關押著500名犯人。別看這座監獄外面是一個褐色要塞式大門——兩個帶有洋蔥頭圓頂的塔樓中間修了一個拱門,監獄裏面可是十足的現代景觀,有意識地采用了美國最新式“圓形監獄”設計方案。四個高大側翼(足有四層樓高)通過中心瞭望站連在一起,可以輕而易舉地抵達所有的牢房。

不過也有一個特別之處。蘭茨貝格監獄還有一個關押特殊犯人的專用側翼,德語中稱為die Festung,意思是“要塞”。所謂要塞根本就名不符實。它只是一幢具有1909年那個年代特點的長方形白色二層樓建築,橘黃色瓦屋頂,通過一個走廊同監獄主體相連。這個建築物原本用作監獄小型產業的生產場所,後來又變成關押政治犯的監獄。4“Festung”(要塞)這個名稱最初來源於德國19世紀的一個傳統:把政治犯、良心犯,以及一些貴族成員(比如參與決鬥者)關進當地的要塞塔樓,在寬松的環境裏給予“不剝奪榮譽的懲罰”(決鬥當時是一種不能完全容忍的榮譽犯罪行為)。在現代社會這個名稱被保留了下來,寫進了法典,但是要塞塔樓早已棄用。阿道夫·希特勒就像20世紀20年代的其他許多政治犯一樣,服刑時被“關押在要塞裏”——最好譯述為在保安措施最松懈的環境裏“接受不剝奪榮譽的監禁懲罰”(在有些國家被稱為custodia honesta,意為“不剝奪榮譽的懲罰”)。5關押希特勒的“要塞”看上去更像一個宿舍而不是城堡,只是這個宿舍四面墻壁厚達兩英尺,窗戶上還安有鐵柵欄。“如果有人希望看到城堡上布滿青苔,地下室潮乎乎那樣的‘浪漫’景象,肯定會大失所望。”有位犯人這樣寫道。6

在蘭茨貝格監獄,一個引人注目的政治諷刺情景正在等待著希特勒。此時關押在所謂要塞中的唯一犯人是安東·格拉夫·馮·阿科·奧夫瓦利伯爵。這位持有民族主義立場的貴族在他自以為是愛國主義的狂熱舉動中,於1919年在慕尼黑大街上槍殺了巴伐利亞州長庫爾特·艾斯納。阿科·瓦利(人們通常這樣稱呼他)刺殺了身為社會黨人的州長,從而推波助瀾引發了政治騷動,致使巴伐利亞在1919年4月被共產黨人接管三周,成立了蘇維埃共和國。這個存在時間很短的共和國在恐怖的大屠殺中消亡,導致極端右翼運動高漲,培植了納粹等政治黨派團體。持有民族主義立場的阿科·瓦利因刺殺巴伐利亞州長被判處死刑,後來改判為終身監禁,接受不剝奪榮譽的懲罰。在蘭茨貝格監獄要塞裏,他占用著被視為適合監禁“高貴人物”的唯一一間牢房——“前廳專門有看守待的地方。”監獄看守黑姆裏希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