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鮮紅的雪並非從空中落下

1942年12月4日。今天的開始與昨天一樣——天色晴朗,空中沒有太多的雲。後來,雲層開始聚集,天色變陰。下午時下起雪來,呼嘯的寒風將積雪吹集起來。不多久,我們周圍棕白相間的地面再次變成雪白、幹凈的一片。我將積雪鏟出交通壕,這種工作讓我渾身暖和。魏歇特設法保持著機槍射界的暢通。

我穿過交通壕,到相鄰的掩體去看望瓦利亞斯、塞德爾和另外幾個人。他們點了個暖爐,因此掩體裏很暖和。看見瓦利亞斯時,我不禁笑了起來。他直著身子躺在掩體裏,小腿消失進黏土墻中,就像被切斷了那樣。他們的掩體和我們的一樣——就是一個擴大並加了屋頂的戰壕——但對瓦利亞斯的長腿來說,這種掩體太過狹窄,於是他在墻上挖了個洞,以便把腿放進去。另兩名士兵躺在他身邊鋪著稻草的地上,打著呼嚕。我能聽見他們的肚子發出的咕嚕聲。瓦利亞斯說,睡覺可以讓你節省體力和能量。塞德爾站在火爐旁,攪拌著飯盒裏的東西。他說,要是用一點面包幹和融化的雪燒點熱湯,在胃裏維持的時間比幹吃面包要長些。這也許是個重大的發現——有機會我也要試試看。邁因哈德的掩體裏再次傳來了口琴聲。庫拉特吹奏著一些相當傷感的曲調,喚起了我們對家鄉的思念。

在訓練營時,他們一直教我們該如何保養和使用我們的武器,以便幹掉敵人。我們接受了訓練,並為此而自豪,我們將為元首、人民和祖國而戰,必要的話,不惜犧牲自己。但沒人告訴過我們,在被打死前你可能會經歷些什麽。死亡並不一定在瞬間來臨——它有許多種形式。在這裏,短短的幾天中,我們已經聽到了傷者可怕的慘叫——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奄奄一息,這是多麽可怖啊。這種念頭令我們不寒而栗——我們可能也會躺在那裏,根本沒人來施以援手。沒人告訴我們這種情況有可能發生,也沒人告訴我們該如何應對內心的焦慮,這種焦慮感像火焰那樣侵蝕著你,遠比盡職盡責的沖動要強大得多。他們說,每個士兵都應該自己解決這一問題。但要命的是,每個士兵不得不隱藏自己的焦慮,以免被其他人發覺;如果不加以隱瞞,他的焦慮可能會被視作怯懦——就像矮小的格羅梅爾,甚至在遭到攻擊的情況下,他也無法讓自己對著敵人開槍。

魏歇特也注意到格羅梅爾無法朝著敵人瞄準並扣動扳機,甚至在被迫開槍時,他也會閉上眼睛再扣動扳機,所以,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子彈射向了哪裏。不過,在訓練營裏,他是最棒的射手之一。他究竟出了什麽問題?難道他像佩奇那樣,看見敵人便神經崩潰?魏歇特還發現,每當敵人發起進攻時,他的表現都很差勁,目光閃爍不定,淚水汪汪,就像是在發燒。也許,我該和他談談,特別是因為他的表現已經影響到我們所有人的安全。不幸的是,我再也沒有機會了,因為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們遭到了持續不斷的攻擊。即便戰鬥稍稍平息,我們這些不需站崗值勤的士兵也都是倒頭就睡,我們太疲勞了。

當天晚上,我再次到邁因哈德的掩體裏去看他。德林下士也在那裏,他告訴我們,要是有機會,他就會回村子裏去取他的口琴。趕往掩體的途中,我聽見庫拉特的口琴傳出了悠揚的曲調。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活著的庫拉特,一兩天後,他和另一位好友一同陣亡了。

12月5日。夜裏再次下起了雪。魏歇特和“豬玀”在清晨喚醒我時,村子裏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交火。據魏歇特說,戰鬥剛剛打響。他跟“豬玀”從前方觀察哨回來,並未發現什麽特別的異常,可現在,村內一片混亂。霧色中充斥著坦克和反坦克炮尖銳的砰砰聲,噼裏啪啦的步槍和機槍射擊聲也摻雜其中。

一名士兵飛奔過來,大聲叫著,他們需要四聯裝高射機關炮的支援。牽引車的引擎迅速啟動,拖著四聯裝高射機關炮,沿著小山丘朝村子駛去。照明彈不斷地從那個方向升起。薄薄的雪片似乎使夜色更加模糊不清。“俄國人會利用這種天氣發起進攻!”一位年長的二等兵爬過戰壕時發表了看法。

隨後,四聯裝機關炮投入了戰鬥,遠處傳來了它那低沉、斷斷續續的射擊聲,清晰無比。村內的兩個地點發生了激烈的交火。很快,激戰聲平息下來,唯一的槍聲來自奇爾方向的鐵路線,是機槍的射擊火力。

在這突如其來的平靜中,我們聽見峽谷處傳來了響亮的發動機聲,大量柴油廢氣飄入我們的鼻子。屈佩爾和瓦利亞斯朝我們這裏跑來。我們猜測,肯定是一輛T-34陷進了峽谷中,因為先是發動機啟動的轟鳴,然後又平靜下來,這些聲音始終來自同一個地點。我們貓著腰跑到峽谷旁,這裏的地勢非常陡峭。我們什麽也沒看見——峽谷中霧氣太濃——但我們可以斷定,一輛坦克被困在了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