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暫時的平靜

12月17日。前往莫羅佐夫斯克的途中,救護車不時繞路而行。據說蘇軍在北面突破了我們的另一道防線,守衛這道防線的是意大利人。據稱,俄國人正向南推進,隆隆的炮聲在遠處也能聽見。我對此並不太關心,因為自己並未置身於戰鬥中,而且我認為,就我目前所處的環境,只能得到那些臥床不起的傷員們的看法。如果沒人打擾的話,我就呼呼大睡,不管在救護車上還是後來在莫羅佐夫斯克。我把過去幾個星期裏所缺的覺補上了。我的腿裹著石膏,所以並不需要特別的醫護,只有在他們給我送飯來或必須服藥時,我才會被喚醒……

12月18日。我已不再計算日子了,所以,突然被高燒驚醒時,我記不起自己在莫羅佐夫斯克酣睡了多久。我被注射了幾針,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好像跟另外幾個傷員一同被送上了一列救護列車。高燒加劇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些可怕的畫面,使我喊叫、嗚咽、顫栗。

漸漸地,周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列救護列車上,躺在白色高低床的上鋪。一名年輕的金發女護士站在我的床鋪旁,戴著一頂標有紅十字徽記的帽子,輕聲唱著聖誕頌歌。一些傷員用他們不太完美的嗓音跟她一起唱著。

車輪的節奏變化著,形成了一種強烈而又危險的敲擊聲。這種聲音在我腦中痛苦地回響著。我閉上眼睛,將自己滾燙的額頭貼到了冰冷的車窗上。但這並未能讓我涼快下來,反而融化了車窗上的霜層。

這時,一只涼爽的手放在了我的太陽穴上,但隨即被我頭上的汗水所浸濕,一個溫柔的聲音平靜地說了幾句話。這個聲音仿佛隔著一層薄紗,我意識到是那位年輕的女護士。她給了我兩顆藥,幫著我服下。之後,我筋疲力盡地睡著了,但我沒做任何夢。

12月26日。聖誕節第二天的下午,我再次能清晰地思考了。床鋪上擺放著給我的聖誕禮物,尚未開封。我對禮物的豐富感到驚訝,這些禮物各種各樣,都是這幾個月來我們從未見到過的好東西,其中包括許多香煙。我點上一根煙,發覺味道不錯,這意味著我已逐漸康復。但我還是花了點時間才真正弄明白自己身處何方,以及我已從敗血症的危險中獲救的事實,在集體農場時,醫護兵曾告訴我,我可能會招致敗血症。

走道對面,躺在上鋪的一位病友剛剛醒來,他用友好的口氣問候道:“嗯,剛剛轉危為安吧?很高興你終於醒了,我的朋友。”

我向他微笑著,隨即看見他伸直的右臂像只翅膀那樣伸出,後來我才得知,士兵們把這個叫做“斯圖卡”,因為裹著石膏的胳膊呈某種角度伸出,有點類似“斯圖卡”俯沖轟炸機的翅膀。這種治療方式通常用於遭受槍傷後斷裂的胳膊。我估計這位朋友就是斷了胳膊。

他告訴我,昨天,火車停靠在斯大林諾,一些輕傷員下了車,只有重傷員和發高燒的人還留在車上。不過,空出來的床鋪又被住滿了。

“我們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愉快地對我說道:“穿過克拉科夫到西裏西亞,然後,我很快就能到家了。”

“您的家在哪兒?”我問他。

“馬裏恩巴德,在蘇台德區,”他帶著明顯的自豪告訴我。然後,他向我描述了他的家鄉,使她聽起來就像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小鎮,我不禁產生了一種沖動,有機會的話應該去拜訪一下。沒想到的是,戰爭臨近結束時,我就在那個風景如畫的療養勝地。經歷了六次負傷,最後一次負傷後,毫無疑問,與病友的這番談話對我在那裏的軍醫院結束自己的軍旅生涯產生了影響。

“您是在哪兒負的傷?”我問道。

“在斯大林格勒,12月10日,”他說道,我看見他的面孔抽搐著。“斯大林格勒”這個沉悶的詞突然出現在車廂裏。列車上大多數傷員都來自斯大林格勒,或像我這樣,來自頓河或奇爾河包圍圈的邊緣。

“能離開那兒真是靠運氣,此刻,那裏恐怕已經陷入血腥的困境了。”

“為什麽會這樣?”我問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沒有聽到過那裏的戰況。

“因為留在包圍圈裏的前景已經暗淡無比,”躺在下鋪的一名傷員說道。“最後的希望是霍特和他的裝甲部隊能打破敵人的包圍圈,但這個希望已經破滅,他們被用於其他地方了。”

其他傷員也參與進來,他們恨恨地對高層發出了抱怨。一名傷員氣憤地說,那幫家夥都該去死。沒人表示反對,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信口開河。他和其他一些身處包圍圈內的人親身經歷了這一切,他們曾得到過希望和被救出去的承諾,直到大勢已去他們才意識到,斯大林格勒的第6集團軍實際上是被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