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家庭(第2/7頁)

對方在他眼裏是哪種動物,主要取決於他的第一印象。肇看人的眼光奇準,幾乎不會有交往密切後發現對方又變成另一種動物的情形。

肇離開家門,走向中學。他就讀於一所公立中學,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沒上這所學校,他們從小就進入某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現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學,姐姐則在私立大學的附屬高中。兩人都沒有經歷過升學考試,姐姐明年春天就將和之前一樣,免試直接升入大學。

肇沒能像他們那樣上私立小學,原因其實很簡單。當時經濟不景氣,父親供職的公司業績惡化,生活自然不如從前優裕,子女的教育費用也不得不相應削減。那所附屬小學的贊助費和學費比公立小學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進入那裏就讀,還得找某位實權派托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學時,家裏舍得花這麽一大筆錢,是因為經濟實力允許如此。到了肇上學時,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念書,想進什麽好學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嗎?”母親如此安慰他,不,該說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許因為肇上公立學校象征著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這個事實。

至於肇的哥哥、姐姐,因為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學的附屬學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優越感。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裏多少還會有點兒過意不去,但他們一心想抹殺這種讓人不舒服的心理,總是極力無視肇的存在。

肇的父親對家庭已漠不關心。對於長子、長女的教育,他還稍微花過些心思,到了小兒子,他就只剩下厭倦了。他的興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對於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員其實都有幾分察覺,肇也心裏雪亮,因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父親身上的氣味改變了。那氣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來自於精神。

肇的家裏還有一名成員,就是住在一樓六疊大的一個房間裏的祖母。大部分時間都在床上度過的她,在肇眼裏是一只白狐。她的皮毛已脫落殆盡,老醜不堪,眼神卻總透出一股奇異的神采。她常常念叨“都這把歲數了,只想早點解脫算啦”,但這其實正說明她對人世還戀戀不舍。

白狐很厭惡狐狸犬,不消說,狐狸犬也同樣憎恨她。

肇剛踏進教室,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大鯢①身旁。滿臉青春痘的大鯢不光在這個班,在整個二年級的不良學生中都是老大。

他們在玩花牌②。變色龍一邊發牌,一邊拍大鯢的馬屁。大鯢伸直蹺在課桌上的腳,輕輕戳了戳變色龍的腦袋,變色龍不但不生氣,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學面前,這只變色龍可是全身火紅、氣勢洶洶呢。肇打定主意不看這幫人。如果不小心同他們對上視線,就會被抓去玩花牌,而他們老是隨意變更規則,想贏是根本沒指望的,一旦輸了,還得賠上零花錢。

班主任山羊走進教室,大鯢等人照舊玩著花牌。山羊見狀皺起眉頭。

“喂,我說你們,上課鈴早就響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喚了一陣,發現根本沒人理他,只得咕咕噥噥地點了名,走過場般交代完通知事項便離開了教室。

其他教師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征性地警告幾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學生的喧鬧。只有當這群人公然集體逃課的時候,教室裏才會安靜下來,而那時講台上的教師非但不去追究,反而會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教師們態度如此消極,是因為前幾天剛有一位年輕教師遭到不良學生突然襲擊,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學生作對。

到了午休時間,肇想去買面包,走出教室後,又決定先去廁所小便。廁所裏彌漫著煙味,但這已是司空見慣的事,肇並沒放在心上。洗手時,他照了照鏡子。

鏡子裏映出一只灰色的爬蟲類動物,不,或許該說是兩棲類動物。總之,這種動物他從未見過,眼神戰戰兢兢,異常滑溜的皮膚上,又黏又滑的油脂閃閃發光,姐姐總說他氣色很差。

每次照鏡子,肇都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是什麽動物。是像姐姐說的,僅僅只是氣色不好,還是會變成其他動物?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可能,他希望變成別的動物。他很厭惡自己,覺得自己膽小、不起眼,簡直一無是處。每每想到班上究竟有幾個同學認可他,肇就自信全無。班上的女生幾乎都當他不存在。在肇眼裏,那些女生和姐姐一樣是貓,他壓根就沒同她們講過幾句話。有的貓甚至在兩三年後變身為山貓或豹子,對他來說更加遙不可及。

越是對鏡細看,肇就越討厭自己。正要轉身離開時,一個隔間的門打開了,出來的正是大鯢和變色龍,兩人周身籠罩著灰色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