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第3/9頁)

她就是這樣,喜歡在他面前表現得無欲無求。到了這個年紀的女人,唯一能拴住男人的法寶就是“認命”,消極態度往往凸顯往昔風華,更容易惹人聯想。她的弱,是蘊藏了強的,所以比她小十歲的邢志剛才會這麽樣寵她,順她。盡管她曉得他和其他幾個紅牌私下都多少有些瓜葛,然而她也不大會動氣,抑或講假裝不動氣,因知動氣也沒有用,叱咤十裏洋場的不是美人便是男人,這是定理,她早已到了輸不起的階段了。

關淑梅……

這名字一經腦中躍出,燕姐便心慌得很,那對甜絲絲的丹鳳眼,那對深如幽冥的酒窩,都是她的噩夢。邢志剛曾講過,這樣的女人留在百樂門,終究是個禍害,要清便及早清了。可她無論如何都開不了這個口,因還指著她招攬貴客。她像是天生做這一行的,從舞姿到點雪茄的儀態,都顧盼生輝,嗲腔嗲調,於是認了許多“幹爹”,這些“幹爹”就是百樂門的飯碗,所以她咬牙切齒地保住了她。

“儂就是小女人肚腸,百樂門來來去去多少小姐了?哪個紅牌走了這裏就坍了?再找好的來嘛!”

邢志剛時常這般嘴硬,她卻不理。一來小胡蝶的“幹爹”裏有洪幫二當家秦亞哲,是惹不起的主;再者小胡蝶雖驕縱,倒也不是背地裏耍陰謀的主,比幾個笑裏藏刀的二流貨色要實誠得多。只可惜脾氣太火爆,三天兩頭鬧出事體來,有一次把時常跟她比風頭的紅牌小姐米露露腮幫子給抓破了,還死不肯認錯。氣得邢志剛當場便要請她“滾蛋”,被燕姐硬著頭皮攔下。

小胡蝶當時眼睛噴火,恨不能咬斷邢老板的喉嚨,她顫聲道:“叫我滾蛋?虧儂講得出口!儂就沒記著我一點好兒?”

說得邢老板面色發白,原本尖細的面孔愈發拉得長了,怒回:“儂給我什麽好處,我心裏能不記得?!只是這些好處也是我用本錢砸出來的,儂要敢講我邢志剛欠你的,今兒把你身上所有行頭留下,再斬下一只手一只腳給我,也算凈身出門了!”

一席話,講得小胡蝶沒有落場,只得掩著臉邊號啕邊被人拖出去了。事後燕姐要勸邢志剛,被他止住,道:“我曉得剛剛都是氣頭上的話,不過小胡蝶這個女人我不喜歡,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弄出去,否則百樂門怕是今後都不要有安耽日子過了。”

“儂跟我裝傻?儂又不是不曉得她跟秦爺的關系!再說她只是脾氣差了些,心眼兒還是幹凈的,沒那麽多彎子。”

“你懂什麽?正因為她跟秦亞哲有那一層,且肚裏還沒那麽多彎子,才會不安耽!早走早少個禍害!”邢志剛一針見血,當下將燕姐打醒。

孰料次日,小胡蝶竟沒來上班,燕姐起初當是她昨兒“戰鬥”負傷,在家養幾天也是情有可原,便沒追究,還差人送了一籃水果去。水果當天卻被退回來了,說是敲不開門。第二晚小胡蝶仍不見蹤影,邢志剛鐵青著臉把燕姐叫到辦公室,她進門便瞅見靠大座鐘旁那只保險櫃大開著,裏頭只散落了幾張紙幣。

“猜猜,誰幹的?”邢志剛看到她一臉錯愕,竟轉怒為笑。

她沒有回答,只默默坐到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手指不停發抖,半晌才擡頭問道:“那個東西……也不見了?”

他點點頭,點燃的雪茄擺在碩大的水晶煙灰缸上,因拉著百葉窗,屋裏陰雲密布,將他的側臉曲線勾描得異常漂亮。有些男人,天生有陰郁之美,教女人萬劫不復。

她別過頭去,努力不看他,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欲,只好低聲道:“我會找到她的!”

砰!

她耳邊掠過一絲凜冽寒風,隨即聽見有什麽東西爆裂了,那只造型優雅的煙缸在墻上碎花四濺,亮晶晶的落滿她的肩膀和膝蓋。

“那就辛苦儂了。”

邢志剛笑容溫婉得好似從未發過怒,讓她恍惚以為那只煙灰缸是自己無故飛來,然後撞成齏粉的。

唐暉已累得直不起腰來,那些“蓬拆小姐”雖然個個玲瓏嬌俏,聯合起來卻也是一股“洪流”,把他這樣的七尺男兒沖撞得找不著北。自“七七事變”之後,日本人在上海的氣勢越來越囂張,學生示威抗議之風亦愈演愈烈,連各租界夜總會的舞女都紛紛打著“愛國”的旗號參與其中,白日振臂高呼,夜晚繼續在鶯歌燕舞裏討生活。自然的,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攔,便由著隊伍前進,只等著大車子過來後隨便抓幾個回去交差。但在此之前,幾個租界都環肥燕瘦擠滿了風塵女和學生,那些破洞絲襪與夢巴黎香水的氣味直撲腦門,他被纏繞在她們中間,旗袍與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噝噝作響。

相機在他手裏已有些吃重,再怎麽努力都舉不到眼前,只得半蹲著,讓無數乳房大腿從鏡頭前晃過。他突然感到窒息,見前邊一枚渾圓的胸部正在逼近,卻不懂讓道,竟直挺挺向相機壓上去,暈眩的不只是腦袋,還有腳底……所以當他的額頭頂住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時,還聞到古怪的煙草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