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

“喬安娜——”他每每喚她的另一個名字,便仿佛剝去了她精心包裹的層層面紗,隨後欣賞她被曝曬在毒日下的痛苦,“去找到小胡蝶,完成我們的交易。否則,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是你完全對付不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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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暉貼了一個月的薪資,總算見到了施常雲。

拘留間比他想象中要幹凈一些,青磚墻縫裏露出一道道灰白色水泥,空氣裏都是腐爛的鹹津津的氣味,一只蜘蛛在右墻角的網上懶洋洋地垂下一根吊絲,那絲在施常雲頭頂晃動,他似乎渾然不覺。

“下次記得給我帶一塊巧克力,在這裏什麽都沒得吃。”

施常雲讓唐暉驚訝的地方不是他的鎮靜,而是從容,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散發出雍容感,好像不是蹲獄,而是在花寨裏打茶圍一般。手腳都是閑的,整個身體都在有節奏地抖動,一副剛剛抽完大煙後的松散模樣。他也不是特別好看的男人,起碼第一眼是無法吸引女人的。太瘦削,肩膀薄窄如刀刃,雙頰天然塌陷,黑眼圈裏都是深淵的迷霧,嘴唇自然微啟,拱成珠狀,頭發松垂地披在額前。他的脆弱是顯而易見的,可正是這樣的人,一個月前手持利斧在陽台上對著喝紅茶的兄長施常風連砍四十七下,活活將對方砍成肉醬。兩只胳膊只吊連了一丁點兒皮肉,腦漿順著陽台雕花鐵欄杆的間隙蜿蜒流淌,滴落在施太太額上,她發出的慘叫幾乎將傭人的耳膜震破……

然而即便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施常雲還是逃了二十來天才被捕。因其父施逢德怕小兒子若伏法處刑,施家便要斷後,於是鋌而走險,將大兒子血肉模糊的屍身偷偷送去停屍房,只說是得了急病死的。可惜光顧著買通仵作,偏生忘記了自家廚子當時就在花園後邊的綠蘿架下聽壁腳,結果不出三日,上海灘每個包打聽都曉得了濟美大藥房的兇案始末,施常雲哪裏還逃得過。後來老頭子幾次三番想自己頂罪,無奈現場目擊證人太多,根本行不通。

被抓當晚,據說施常雲正與一位不知名的交際花在楊子酒店鬼混,揪出來的辰光都是光著屁股的,只披一件睡袍。那女子始終捂著臉,不大看得清真面目,大抵是記者亦不在乎,所以只有少數幾張報紙上有她的身影。譬如《申報》社會版刊的頭條上,登的照片裏便是施常雲被反綁雙手,頭發橫七豎八地翹起,拿墨鏡遮了臉,看不出驚慌失措的神色。右下角一個被巡捕勒住脖子的女人,從對方胳膊上方擠出四分之三張臉孔,長發披面,也是朦朧得很,隱約可看到輪廓變形的口紅。

一張場面熱騰,又極惹人眼球的照片,讓那記者得了一筆豐厚的獎金。那條血淋淋的新聞曝光時,唐暉正在做上官玨兒的獲獎電影《董小宛》的推介,整個人已恨不能融化在片場中搭設的風月裏。上官玨兒敷脂裹粉的面頰上不見一絲瑕疵,與仙女無異,兩顆雪亮的眼珠子流轉妙曼,嘴唇亦似嗜血一般鮮濃,笑靨如花,還是帶毒的,生怕人家看不到她深入骨髓的嫵媚……

當真是與小胡蝶完全不一樣的美!

唐暉一時間竟想得有些癡了,已忘記了面前坐著的殺人兇犯。

“你又怎知我下次還會再來?”回過神來之後,他連忙問了一句,生怕被對方看出他心不在焉。

施常雲笑了,臉瞬間收縮成棗狀:“因我自然不會一次把事情全告訴你,殺個人很累的,來龍去脈要講很久。”

說畢,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讓唐暉背後發毛。

“誤會,我不是來問你那件兇案的。”

“哦?”施常雲挑了一下眉尖,表示意外。

“我是問你打聽一個人的。”

“誰?”

“小胡蝶。”

施常雲的表情明顯不如先前那樣自在,似是隨著空氣流動而凝固了,竟不再回應。

唐暉自覺事情蹊蹺,也不緊逼,只淡笑道:“沒事,你若不想講她,也可以談談那案子。”

他曉得施常雲自入獄以來,便緘默至今,不管誰問均不開口交代作案細節,可能是施老爺子托人過來暗示過他不要亂講話。所以各大報刊絞盡腦汁想從這位冷血殺手嘴裏套出些細節來都是徒勞。唐暉雖不負責跟蹤報道這樁血案,職業習慣卻令他充滿好奇。

“你又怎知我會告訴你這個?”

“因你剛才就好像要告訴我。”

“沒錯。”施常雲緩緩將身體前傾,因失眠導致的黑眼圈在他斑駁的皮膚上尤其觸目,“對於小胡蝶喜歡的男人,我都會給他開個後門。”

“她在哪裏?!”牢獄的空氣瞬間繃緊,令唐暉喉管發澀,只能啞了嗓子問道。他不知道施常雲怎麽會認得他,但有一點已經清楚,那便是這兇手在玩弄他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