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顛倒的唐暉(第4/9頁)

黃慧如牌香煙?竟還有人抽這個牌子!

他模糊想著,眼睛已睜不開。醒來時,人躺在路邊的公寓樓底下,一臉濕漉漉的自來水。陽光溫柔地刺紮眼球,他只得又閉上,面頰卻挨了重重一個耳光。

“喂!吃完豆腐也要給錢的!”

聲音又啞又刺,激得他不由得撐開眼皮,見眼前陽光已被抹幹凈了,只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邊緣還帶一圈亮線,仔細看才認出,是自己的相機被一個面容灰頹的女人捧在手裏。他瞬間變得有些窘迫,掙紮起身,翻摸西裝口袋裏的皮夾子,所幸還在,便從裏頭抽出一張紙鈔遞過去,想拿回相機。

“太少。”

她瞄了一眼鈔票,竟沒有接,只顧埋頭擺弄相機,拿鏡頭四處對焦。唐暉這才發現,她既不美也不妖,與那些舞女不是一個氣質的。雖然為了突出“貧寒”,遊行舞女們大多素顏上陣,然而骨子裏的風塵與甜美還是在的。哪裏像眼前這位敲竹杠的,灰頭土臉,舉止都是硬邦邦的,與洋裝領子上的菜湯汁一樣教人難受。只是胸脯出奇挺拔,與她毛裏毛糙的短發相映成趣。

“你要多少?”

唐暉當下有些動氣,心想本是為“愛國運動”來助威的,倒訛起錢來了,怪道被人看不起!正欲罵上幾句,卻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

“教姐姐我白相這個,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好伐?”

一口生硬的上海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倒也不怎麽難聽。只是唐暉心疼那相機,怕被她搞壞,只得點頭道:“把它還我,我就教你怎麽白相。”

那姑娘倒也爽氣,將相機往他懷裏一塞,兩人同時站起,唐暉比她高出整一個頭。但那兼因他原本便高,被無數親戚姑婆贊過“玉樹臨風”。只是俊朗外皮對他這個做記者的來講,是毫無用處的,跑新聞的最好是長相低調、不惹人注目的,才能“拍人於無形”。自己人高馬大,最易遭人防備。

誰知姑娘竟笑了,點住那相機道:“你得留個地址給我,我剛剛拍了張照片,改天得到你這裏來取沖印出來的。”

“不是說你不會白相?”

“會一點。”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唐暉只得將《申報》報館的地址寫在采訪簿上,撕下那頁紙給她。

“這位小姐尊姓大名?”

“免貴姓杜,杜春曉。”

3

唐暉對杜春曉的拍攝技術實在不敢恭維,然而卻被那張洗出來的照片勾起興趣。裏頭的女子面目模糊,穿著一身月牙袖過膝旗袍,裙底印了荷花圖案,因做出奔跑的姿勢,一條曲線纖長的小腿伸在外頭,依稀可辨頭發亦是精心修整過的,吹得起伏有致的中短發在風裏飛揚。後頭一條大橫幅,隱約寫著“打倒日本侵略者”、“反抗就是力量”之類的字眼,想是遊行隊伍正大舉壓進,獨這名女子,走在隊伍前頭,卻像在逃跑。

事實上,唐暉那次因中途暈厥過去,未拍到太有價值的東西,只得拿了幾張淡貨去交差。所幸他文筆風流,寫出的報道倒也細膩深刻,甚至提及了國內反日呼聲背後一些極為蹊蹺的現象,諸如東洋間諜在其中的作用,呼籲提防混在中國人中間的某些日本軍部派來的“細作”,甚至將矛頭直指有滿族皇室血統的“魔女”川島芳子,文章果然是筆筆到肉,犀利見骨。

杜春曉便是拿著登有唐暉報道的《申報》來尋他的。當時他正用咖啡吊精神,見到她便放下杯子,把照片遞過去了。她拿出牛皮袋裏的照片看了一眼,嘴角不由莞爾:“嗯,總算有了些希望。”

“照片裏的人是誰?”唐暉到底忍不住要問,亦是職業病。

她剛要啟口,卻從懷裏掉出一張長方形的紙片來。他幫她撿起,上頭一個形容枯槁的男子被單腳吊起,頭發垂順及地,周邊圍一圈殘萎的玫瑰藤,是非常詭異的圖案。

“哎呀!倒吊男!”她搶過那牌,驚呼,“這位俊哥兒小心了,幾天之內必有災禍上身。若想避災,明天抽空到石庫門弄堂子,找一個姓李的裁縫。他隔壁那個小門廳,進門能看見種了石榴花的,就是我家。到時我替你解解這個劫。”

這個話倘若從別的女人嘴裏講出來,唐暉必定當是自己“花容月貌”又惹來桃花繽紛,然而杜春曉這一說,倒讓他無端地有些認真起來。尤其是她臨走前還特別交代了一句:“想要命,就早些來。”

因其身上煙熏火燎,氣味撲鼻,一聞便知是不重情欲的隨性女人,唐暉當即笑回:“若我過來,你能告訴我照片裏的女人是誰嗎?”

她板下臉,嗔道:“你識不識相啊?救你命呢,還跟老娘討價還價?!”

“老娘”兩字蹦出口,令唐暉愈發有了興趣,看來石庫門是無論如何要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