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雙艷

“這座塔,意指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你在一個男人身上浪費的感情太多,積沙成塔,最後卻高處不勝寒,終究還是要從那裏下來的。”她一臉同情地將那張牌收回,道,“該了斷的時候,一切都必須了斷,哪怕有些事情,已經來不及了。”

1

“肚皮餓不餓?要不要吃碗雞絲粥?”

燕姐把粥端到米露露跟前,她接過喝了兩口,便放下了。她見她吃得勉強,便不再勸。這幾日百樂門的紅牌舞小姐都鉚足了勁頭給自己置行頭,添購西洋化妝品,目標便是要在汕頭路群玉坊的花國大總統競選中別苗頭。米露露亦是下決心,必要為百樂門掙回臉面,不能讓這裏的熟客被那邊的交際花勾了去,所以忌了口不碰葷腥。一個月下來,腰腹果真小了一圈,卻不料先前鶴立雞群的胸脯亦塌陷下來,教她好不懊惱,於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可恨那朱圓圓照樣每日十只小籠包當夜宵墊肚,還是蜂腰豪乳,麗質天成。

然而米露露怎麽都想不到,邢志剛對她的未來還有另一番打算。

“邢老板算盤子倒也精麽,我是蓬拆小姐,不是路邊野雞!叫我去參加花國大總統競選?虧伊想得出!”她桌子一拍,氣鼓鼓地坐在化妝鏡前檢查她的睫毛。

“儂不要再氣咧,再氣還是要去的。”燕姐曉得她在擺架子,只得假意勸一勸,實際上她是她肚子裏的蛔蟲,知道小婊子對這樣的事體並不排斥。

“不去!”米露露翻了個白眼,又在腮上掃了一層胭脂,“要去麽就叫朱圓圓去,伊比我生得漂亮,又喜歡搭客人出台,伊去正好,一看就是長三(高級妓院)出來唉!”

“笑話咧。朱圓圓腦筋搭牢儂又不是不曉得,評花國總統又不是光看樣貌,風度氣質也是要的,頂要緊的還要會得講話,討人歡心,儂講是伐?”燕姐還是好聲好氣,心思卻早已在邢志剛那裏,今晚她要去他那裏睡。自出了事以後,他們已許久沒有同房,她幾乎已想不起他的體溫與氣息,只知舌尖的微涼,手指縫裏也總要夾起她的頭發絲……

正想得銷魂蝕骨之際,只聽米露露喊了一聲:“去的話,行頭要邢先生那邊出的。”

她忙滿口應允,去找邢志剛商議了。

米露露這邊廂卻端起那碗雞絲粥狼吞虎咽起來,她深知舞客與嫖客的審美差異,後者不指望“窈窕淑女”,前凸後翹才最受追捧。

競選頭一日,米露露因是舞廳小姐,只得一面單打獨鬥,一面掂量群玉坊那些煙花女子風情幾何,遂愈發自信起來。誠然,她米露露姿色撩人,又會些洋文,妖冶裏還摻了一點兒性感野貓般的特殊氣質,相較那些面上氣質如蘭,卻開腔講不得兩句話便暴露了鄉音的佳麗,竟占了許多優勢。於是一路走來,贏得喝彩陣陣,一時占盡風頭。尤其展示才藝的環節裏表演的一段曼波,更是風流俏皮,充分凸顯身材優勢,待一曲舞畢,台上已落滿了客人拋擲的紅玫瑰。

孰料米露露的得意維持不到五分鐘,下一位出場的競爭者,就將她苦心經營的成果毀得幹幹凈凈。

她算不上頂漂亮,只一對細彎的眉眼,穿珍珠白旗袍,頭發削得極為短薄,劉海整整齊齊地蓋在額頭上。可不曉得為什麽,大家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周身散發的迷人氣韻吸附過去。她並不笑,似乎是對獻媚已有些厭棄,只懶懶站在台正中,甚至偶爾還會蹙眉,這番苦情的表演卻令台下瞬間鴉雀無聲,因都在等她下一步動作。更讓米露露揪心的是,她看得出對方的奢侈與精致。唇膏顏色與腳上的繡花鞋面完全一致,那件旗袍上釘的每顆珠子均系天然深海珠,更別提腕上那塊鉆表,富家千金亦不過這樣的行頭吧!而這女子身邊不知何時已擺上一架鋼琴,那東西像是隨時提醒其他那些長三、老麽出身的娼妓,她與她們是千差萬別的。

米露露只得在心裏偷偷罵娘:“這哪裏是競選花國大總統?竟是選上海小姐呢!”

不過最讓她心驚肉跳的倒不是對方在台上演奏的一曲肖邦,卻是對方的長相,面上每一寸都似是與小胡蝶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所以選拔頭一日,各路選手在後台梳妝的辰光,她便盯著她倒吸一口涼氣,叫道:“淑梅,你怎在這裏?!”

孰料對方竟怔怔看了她一眼,茫然道:“是在叫我?小姐可是認錯人咧。”

“那你叫什麽?”米露露定睛細看,五官確是每一處都像的,只氣質做派全然是另一個人,雍容了許多,身上每件東西都價值不菲。欠身穿鞋的姿儀亦是嫵媚的,臂彎擠出那兩道新鮮性感的褶紋,竟帶著撲鼻馨香。

“金玉仙。”她露出兩顆小小的米牙,口氣清新,沒有被煙熏過的可疑味道。口音亦證實她是正宗上海人,沒有小胡蝶的蘇北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