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雲的世界(第4/26頁)

孟伯當下面色如紙,握緊拳頭良久,方才松開,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訴你老板怎麽了!”

唐暉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曉使了什麽法術讓那難纏的老頭講了實話,只是杜春曉回來時還不住拍著心口,嘴裏只叫嚷著一句話:“嚇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擡一下,只管將一碗雪菜肉絲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喚,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曉得是幾個店夥計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頭有個女兒?”

杜春曉把屁股底下壓得熱烘烘的牌抽出來,丟在茶幾板上,塞滿面條的嘴裏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勞嘛。”

“你縱問死了她,她也不會講實話。”夏冰扶了一下眼鏡,神情裏充滿憐愛,像看一只頑皮的寵物。

杜春曉當然不會講,她一進店便看到堂內收拾得過分幹凈,門面卻是疏於打理的模樣,顯然沒有招攬顧客的意思,裏頭鐘表均是過時的款式。孟伯手腳也明顯不利索,卻還在假裝修整鐘表,要維持這樣門可羅雀卻無人起疑的狀態,必定是心裏有鬼。何況她來回走過好幾次櫃台,每道縫隙裏都用手拈過,一塵不染,絕非一個眼神不好的老頭子能幹的漂亮活兒。再者講,有客人上門要找老板,夥計百般阻撓等於擋財,還刻意拉高商品價格趕自己生意,行為明顯有蹊蹺。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條擦汗的湖藍色絲帕子有些女氣,而櫃台上那只空碗塗了“同豐面館”的字樣,只能吃館子的男人大抵無妻,加上帕子那麽新,老頭那麽老,只能搏一記,賭他有個已出嫁的女兒,於是脫口而出,竟也歪打正著。但事後一想,倘若他是有個年紀輕輕的風騷相好也未可知,不過專注於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將情欲轉移到那上頭去發泄了,多數也未必好那一口。她這麽往細了一思量,背上瞬間浮起一層冷汗。

而這些秘密,杜春曉是打死都不肯告訴別人的,否則手裏的塔羅牌便沒得飯吃了。

3

高文與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兩天三夜了,地下室濃重的煤炭味兒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舊開著,每日尚能照到兩個小時的陽光,背心貼身口袋裏突出的懷表多少給了他一點安全感,只要時間在流逝,就能沖淡焦慮與危機。

真的能沖淡麽?高文內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頂點,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雙腿,碰到裝淡水的銅壺,那壺發出“嗵”的一聲,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寧靜又擊碎了。高文想起在蘇格蘭老家的少年時代,家裏後院有棵粗壯的蘋果樹,每到秋天,他都會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實去砸那些飛鳥。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親,他用平靜的口吻“請”他下來,要他進廚房拿一把斧頭,然後當著他的面把這棵樹砍掉了。當晚,他只能拿著半塊硬面包睡在衣櫃裏,也是這樣的幽黑,恐懼無時無刻不在包圍他,鬼魂從角落裏鉆出來撕咬他的皮膚,令他渾身發痛。

所以高文此後無論躲在何處,都要求給予一個形狀具體的可供透氣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個能望見天空的孔洞。夜晚總是最難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盡頭,形狀不明的野獸正張開嘴等著將他吞噬。

他裹著毯子,拼命把頭仰高,月光從老虎窗上灑下薄薄的一層,這才是最好的撫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然後頭頂響起的咯咯聲愈發刺耳。

這是什麽?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劃了五六遍“十”字之後,終於聽到“殼禿”一聲,一股冷風灌入,月光照在一顆亂發癡張的頭顱上,一記嘶啞的女聲隨即飄入。

“高文先生,我們來了……”

那“女鬼”從老虎窗上伸下一雙黑漆漆的長臂來。

一瞬間,高文直覺頭皮已炸裂,內心已尖叫一萬次,喉嚨卻被卡住,只能撐大眼眶看著厄運降臨。直到“女鬼”的雙腿也跟著垂下,在空氣裏劃動幾次,如暢遊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聲躍下,膝蓋與腳尖幾乎同時著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緊接著又躍下一個人來,精瘦,穿灰毛衣黑長褲,下來時還“唉喲”一聲,有什麽東西跟著掉落,於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來,放在毛衣收身下擺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個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為身材的關系,略有些笨手笨腳,所以下得極慢,還需第二只“鬼”幫忙托一把。

“這裏有照亮的家什沒?”那“女鬼”齜著牙,蓬頭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強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壓住的開關,拉亮電燈。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見“女鬼”儼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著明顯短了半截的女式對襟西服,內配紫羅蘭色襯衫,已被澄黃燈光渲染成不尷不尬的古怪顏色。胸前扣子繃得緊緊的,腰部又異常松垮,系能讓男人浮想聯翩的軀體,卻沒有刻意突顯出來。牙上的煙斑觸目驚心,竟還咧著嘴在笑。她身後那兩個年輕人,亦系完全不同的兩個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氣宇軒昂,另一位則斯文靦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卻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鐘內已將地下室打量了好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