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越過H.M.的肩膀,丹尼斯瞅見警車的儀表盤上那發光的時鐘,正指向兩點二十五分。

蒼白的閃電劃破天幕,炸雷接踵來襲,聲震雲霄。現今的雷聲每每令人焦慮不安,並非是托賴自然界深不可測的偉力,而是因其聽來實在與僅僅幾年前那撕裂倫敦天空的炮火過於相似之故。

這兒當然不是倫敦,但丹尼斯也搞不清究竟身處何方。

剛剛下起不久的傾盆豪雨沖刷著擋風玻璃。事實上吃完午飯離開旅館時就已狂風大作,但此刻風向更是回旋錯亂,雨幕連天,極低的可見度之下,丹尼斯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貝莉爾與丹尼斯坐在後排,駕車的是H.M.。這輛轎車體型龐大,但卻是個老古董,車窗上拉著淺色窗簾。說老實話,H.M.的確是個糟糕透頂的駕駛員,習慣於心不在焉地推著手刹車不放;又或是端坐不動神遊他方,眼睜睜看著轎車直挺挺沖向一堵石墻。

“親愛的!拜托!”貝莉爾哀求。

“依我看,”丹尼斯提議,“讓我來是不是更好……”

“不行!”H.M.一口回絕。

他們出旅館往南,沿著頎長的海岸線,在開闊的鄉間公路上開了幾英裏。暴雨絲毫不留情面,鋪天蓋地當頭壓來,就連左方的海面也是洶湧滔天,一片白茫茫。但當H.M.為避開一處毀損的路面而離開主路之後……

丹尼斯稍稍拉開窗簾往外看去。

又一道閃電令周逍景致在瞬間變得極為清晰。他發現他們正接近一片鄉間樹林,可以辨別出,路兩邊各自立著一根石柱。沒有圍墻,沒有界線,只是兩根石柱頂端各蹲著一尊雕像。前方濕淋淋的樹叢後,丹尼斯瞄到一眼他從未在英格蘭鄉間見過的東西。

那是一座塔,一座荒涼的高塔,由粗粗砍伐而來的木材建成。

四周一片昏暗,隆隆雷聲反響不絕於耳,震得人心神不寧,更令他懷疑自己的視覺。車身顛簸得厲害,貝莉爾不得不抓住丹尼斯好保持平衡;一只車輪哧啦啦碾過泥漿,然後車身才勉強穩住陣腳。

H.M.不時掃視著儀表盤上的時鐘,一語不發。

“丹尼斯!那是什麽?你看見什麽了?”

“沒啥要緊的。”

貝莉爾附耳過來悄聲說:“他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你知道嗎?”

“一無所知。”

車內潮濕迷蒙的氣息,從旅館借來的雨衣和橡膠鞋那股味道,擋風玻璃上不停甩動的雨刷,還有H.M.那頭戴軟帽身披油布雨衣一動不動的身影,都把一股不真實感擠進他的腦海。身處茂密的樹從中,風似乎也已經靜止,他們仿佛出脫於這個世界之外。

H.M.往右拐上另一條路,五分鐘後他們就離開了樹林的萌蔽,田野間風勢如潮,暴雨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丹尼斯望了望開闊的鄉野,同時……

“貝莉爾,看見了沒?”

“看見什麽?”

“又一座怪塔。我是借著前車燈的光看到的。而且好像每個方向都有路可通。”

他們還是在竊竊私語,沒人敢打擾正在開車的H.M.。濕氣潛入鼻腔和肺部,丹尼斯開始覺得這趟旅程會和時間之河一樣,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突然,一間波型鋼搭成的小屋出現在眼前,漆成褐綠色,門是開著的。

H.M.駕車呼嘯而入,踩下刹車和離合器,猛拉手閘,並迅速將所有車燈關掉。於是除了鐵皮屋頂上連綿不絕的雨聲,四周便再無其他了。

“現在聽好了,小姑娘,”H.M.在黑暗中說。

“嗯?”貝莉爾有點慌亂,“您在哪裏?”

“就在我一直坐著的地方。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會仔細聽嗎?”

“那當然!”

“說不定再過片刻,你就將面臨一連串難以忍受的危險際遇,但其中並沒有什麽東西會真正傷害到你,明白嗎?”

“知道了!只是什麽……?”

“現在你得向我保證,絕不會有尖叫、跳腳或諸如此類的舉動。我是認真的,小姑娘。如果你辦不到的話,我們就此打住,原路返回。怎麽樣?”

“我保證。絕對不拖後腿!”

“很好。穿上雨衣和橡膠鞋了吧?爬出這老爺車,跟我走。”

風勢小了些,但依然很難在大雨中睜開眼睛。天地間濕漉漉黏糊糊一片,天光僅足以讓他們看清來時路上深深的車轍。丹尼斯正訝異於兩道車轍的寬度,隨即便完全沉浸在身邊極盡蕭條的氣氛之中。

不僅僅是那種任何人在一座鄉間小屋都會體驗到的孤寂,而是無邊的荒蕪肅殺,有如被炮火轟炸過的焦土、被洗劫一空後的城市,有如原本欣欣向榮的整個星球被扼殺了所有生命以及為它帶來勃勃生機的思想與感情。

又一陣悶雷隆隆滾過他們頭頂,天穹下余音綿綿不絕。丹尼斯意識到在任何方向上數英裏之內,都是死氣沉沉的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