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頁)

“無所謂了。等船到碼頭時,他恐怕已經死了。要是他僥幸還活著,跑這趟路多花的油錢,少抓的魚,都要算在他頭上。好了,把醫藥箱拿來,包上他的頭,想辦法盡量讓他多撐一會。”

“你們看!”那個船員忽然大叫了一聲,“你們看他的眼睛!”

“怎麽樣了?”船長的弟弟問。

“他的眼睛剛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鐵絲一樣灰灰的,可是,可是你們看,怎麽突然又變成藍色的了!”

“大概是現在太陽比較大了,”船長聳聳肩說,“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陽曬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進了墳墓,誰管你眼珠子什麽顏色。”

漁船斷斷續續拉響汽笛,夾雜著海鷗持續不斷的尖銳啼叫,聽起來很不協調。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海邊特有的交響樂。已經快黃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際,太陽卻依然像團火球。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凝滯潮濕,熱得讓人受不了。碼頭後面是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正對著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駁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間隔著幹癟癟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幾乎泛濫成災。房子的門廊都已殘破不堪,只剩下幾根倉卒埋設的柱子,上面頂著格子雕花棚蓋,粉刷的灰泥剝落殆盡。幾十年前,黑港島也曾風光一時。當時,這裏的居民曾經有過美麗的幻想,以為黑港島會成為地中海上另一個旅遊勝地。可惜這個美夢一直沒有實現。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戶前面都有一條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過,最後那棟房子的走道卻和另外幾戶不太一樣,有很明顯的雜沓腳印,看得出來人們往來很頻繁。英國佬就住在那棟房子裏。八年前,那個英國佬突然來到黑港島。他怎麽會跑到這裏來呢?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他是個醫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個醫生。魚鉤、釣針、刀子,這些東西雖然是吃飯的家夥,但一不小心也會讓人皮開肉綻,沒辦法幹活。要是你選對了日子碰到這位“大夫”,那麽你身上縫合的傷口就不會留下太難看的疤痕。不過,相反,要是你聞到他身上沖天的酒臭,那麽,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還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這麽回事,你也沒得挑。俗話說得好,聊勝於無嘛。

不過,今天醫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門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整個港口無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醫生一定會到村子裏喝個爛醉如泥,然後再找個妓女陪他睡覺。看哪一個正好有空擋就找哪一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過去這幾周,這位醫生每個星期六的周際大事也暫停了。他已經很久沒在村子裏出現了。不過,他的改變其實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麽大。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有人會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說,酒還是照喝不誤,只是不出門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喬塔那邊的漁船到島上來,還把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裏。說他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具屍體。自從那天開始,英國佬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了。

喬福瑞·華斯本大夫打著瞌睡。他的頭漸漸往下掉,後來,下巴頂到了鎖骨上,嘴裏的腥臭味嗆進了鼻子。那味道實在不怎麽好聞,於是,他嚇了一跳,人就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好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然後瞄了一眼開著的房門。他的病人有時會發出囈語,含含糊糊地說一大串沒頭沒腦的話。難道又是他在說夢話,吵醒他的好夢嗎?不對,沒聽到他的聲音,而且,今天連外面的海鷗都大發慈悲,安靜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島上的神聖日子,沒有滿載魚蝦進港的漁船,那些海鷗也不會被引得一陣陣騷動了。

他椅子旁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擺著一瓶威士忌和一個酒杯。酒杯已經空了,酒還剩下半瓶。他望著酒杯和酒瓶,心裏幾分得意。有進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這個時間,不光酒杯,連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後,前一天晚上的宿醉還會變本加厲。

他不禁微微一笑。願上帝祝福他那個住在英格蘭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個月領了養老金之後,就會寄幾瓶蘇格蘭威士忌到島上來。她叫貝絲,是個好女人,其實,她有的是錢,買得起更多酒,絕對遠多於寄來的這幾瓶,不過,他倒是很感激她沒有寄太多來。而且,她也不可能永遠這樣。總有一天,她人走了,錢也就沒了。到時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價的葡萄酒,然後,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直到有一天,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永遠都感覺不到了。

他已經越來越認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結局……然而,三個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變化。那天,有幾個漁夫找上門來,把一個垂死的陌生人交給他。那幾個漁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們把人送來,只是出於一片好心。他們不想見死不救,但也不想趟這趟渾水,沾上什麽麻煩。上帝一定會體諒他們的,因為,這個人是被子彈打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