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頁)

“怎麽說?”

“我舉個例子。”醫生放下寫字板,站起身來。他走到墻邊那一張簡陋的茶幾前面,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很大的自動手槍。那個失去記憶的男人忽然全身緊繃起來。醫生注意到他的反應。“我從來沒用過這玩意兒,而且,我也沒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會用。不過,因為我住在港口,所以你應該明白。”說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冷不防地突然把槍丟給那個人。那個人伸手一撈,在半空中攔下那把槍,動作幹凈利落,迅如閃電,一副得心應手的架式。醫生說:“現在,我要你分解那把槍。行話叫分解,應該沒錯。”

“你說什麽?”

“分解那把槍。現在。”

那人看著那把槍,愣了一下子,然後雙手抓住槍,十指飛快地動起來,他的動作看起來很熟練,十分內行。不到三十秒,那把槍已經被徹底拆掉了。他擡頭看看醫生。

“你看到了吧,”華斯本說,“你通曉武器的程度,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這是你超人的技能之一。”

“也許我是軍官隨扈特種部隊……”那個人說,他的聲音有點激動,似乎又開始不安了。

“完全不像,”醫生回答說,“先前,你剛從昏迷中蘇醒的時候,我和你提過你的牙齒。我向你保證,那種補牙的技術絕對不可能是軍方的。當然,還有你從前動過的手術。我敢說,我們可以排除軍方的可能性。軍隊絕對不可能動那樣的手術。”

“那你認為是什麽?”

“我們現在不要討論這個。我們還是先回頭說說你究竟出了什麽事吧。還記得嗎?我們剛才談到你的心理,談到心理壓力,談到歇斯底裏症。我們談的不是大腦的本體,而是心理上的壓力。這樣說你清楚嗎?”

“繼續說吧。”

“先前,你受到極大的驚嚇,後來,那種驚嚇感慢慢消退了,而心理上的壓力也就跟著解除了。於是,那種心理防衛的基本需求也就消失了。當你的心理壓力開始慢慢解除的時候,你從前的技藝和能力就開始逐漸恢復。你會開始回想起某些行為模式,然後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那是一種本能反應。只可惜,你的記憶有斷裂的現象。從病歷表上的記錄看來,那些被磨滅的記憶已經無法再恢復了。”說到這裏,華斯本忽然停下來,走回椅子邊,坐下來,拿起酒杯繼續喝。他閉上眼睛,看起來好像有點疲倦。

“然後呢?”那個人低聲問。

這時候,醫生忽然張開眼睛,凝視他的病人,“我們再回頭談談你的腦袋。說得精確一點,應該是談談你的腦子。人類的大腦是由數以千億計的細胞組合而成的,而這無數的組成分子彼此聯系,互動交流。你在書上應該讀到過,‘穹窿’,‘腦邊緣系統’,‘海馬回纖維’,‘丘腦’,‘胼胝體’,還有,最重要的,‘腦白質切離術’。這種手術,只要有一丁點的偏差,就足以造成極其劇烈的變化。這就是你面臨的問題。你的大腦本體已經受到傷害,就好比一大堆重新排列過的積木,物質上的結構已經改變了。”說到這裏,華斯本又停住了。

“然後呢?”那個人催他繼續說。

“心理壓力解除之後,你從前的技能就會恢復。其實,你現在已經恢復了。可是,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本事,為什麽會具備這種能力?你從前究竟是什麽身份?我想,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恐怕你已經連貫不起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連貫不起來?”

“因為,你腦子裏負責傳輸記憶的連線結構已經改變了。你腦子的本體結構改變的幅度太大,所以你的記憶功能已經和從前完全不同了。事實上,你從前的記憶結構已經被摧毀了。”

那個人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所以,答案就在蘇黎世。”他說。

“還不行,你現在還不能去。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

“我一定會恢復的。”

“是的,你一定會恢復的。”

又過了好幾個星期。那段時間裏,醫生還是不斷地觀察記錄,幾個療程下來,那個人的體力也漸漸恢復。自從他被送到醫生家之後,已經過去十九個星期了。這一天,風和日麗,蔚藍的地中海風平浪靜,波光粼粼,時間是早上九點左右,那個人剛才跑步回來。他跑了大約一個小時,沿著海岸一路跑到山上。這一陣子,他每天都是這樣跑,而且跑的距離越來越長,到現在,他一天就要跑將近二十公裏。他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此刻,他坐在房間窗戶旁邊的椅子上,猛喘著氣,汗流浹背,內衣都濕透了。他剛才從後門進來,經過黑漆漆的走廊,走進房間。從後門進出更加方便,不會驚動到別人。走廊再過去就是客廳,那裏平常都被華斯本用來當作候診室。此刻,客廳裏還有好幾個病人,多半是被什麽東西割傷了,皮開肉綻的,等著醫生幫他們處理。他們坐在椅子上,表情看起來很緊張,大概心裏一直犯著嘀咕,不知道“大夫”今天早上的情況怎麽樣。其實,今天醫生還不壞。酒,喬福瑞·華斯本還是照喝不誤,他喝起酒來仿佛一個瘋狂的哥薩克人,只不過,這幾天,他至少還能夠好端端地騎在馬背上不掉下來。仿佛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不再那麽悲觀消極,仿佛他的人生已經出現了一絲新的希望。事實上,那個失去記憶的人也明白醫生在想什麽。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蘇黎世車站前的班霍夫大道,寄托在那家銀行。奇怪的是,他很快就記起那條大街的名字,幾乎毫不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