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國航空公司飛往蘇黎世的班機是一架卡拉維爾型客機,經濟艙已經客滿。本來座位就夠狹小的了,偏偏又碰上氣流,機身劇烈地震動搖晃著,坐起來就更不舒服了。有個媽媽懷裏抱著一個嬰兒,嬰兒哭得聲嘶力竭。還有幾個小孩子害怕得一直啜泣,忍著不敢哭出聲來,爸媽自己也不安心,只能強作笑容安慰他們。其他的乘客多半都靜悄悄的,有人默默喝著手上的威士忌,喝得很快,顯然和平常不太一樣。另外還有少數幾個人裝模作樣地談笑風生,但他們那種幹笑,那種裝出來的英雄氣概,不但掩飾不了他們的緊張不安,反而更突顯出內心的恐懼。對大多數人在可怕的飛行經驗中,不同的人感受都不同,這其中都少不了恐懼。在海拔將近一萬米的高空,被封閉在一個金屬筒子裏,連他也是脆弱無助的。只要飛機往下一墜,他就會跟著飛機一起砸下地面。伴隨著無可避免的恐懼,他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問題。在這樣的時刻,人會有什麽樣的思緒?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他想要把這些問題弄清楚。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睛盯著窗外的機翼,看著那片寬闊的金屬板在狂風的吹襲下彎曲顫動。四面八方的氣流互相沖撞匯聚,呼嘯翻騰,猛烈吹襲著金屬筒般的機身,仿佛在逼迫飛機向大自然屈服,仿佛在警告這個微不足道、野心勃勃的人造飛行器,不要妄想與浩瀚遼闊的大自然抗衡了。只要再多一絲絲的壓力,超過它的彈性的極限,機翼就會斷裂,脫離筒狀的機身,被卷進狂風中,絞成碎片。當支撐整架飛機重量的機翼斷裂之後,脫落的鉚釘萬一擦出火花,整架飛機就會爆炸起火,像團火球般直直墜向地面。

他會做什麽?他在想什麽?除了那克制不了的死亡恐懼、除了腦海中的一片空白,此刻,他還感覺到什麽?他必須全神貫注,讓自己徹底融入眼前的情境。當初還在黑港島上時,華斯本醫生就一再強調,全神貫注、融入情境的想像很重要。這時候,他腦海中又回想起醫生當時的話。

每當你面對那種充滿壓力的處境時,如果時間允許,你必須集中精神,讓自己徹底融入那種情境裏,然後放開想像,讓自己天馬行空地聯想,捕捉腦海中浮現出來的任何言語、任何影像。透過那些言語和影像,也許你就能找到線索。

他不斷地盯著機窗外面,刻意去探索自己的潛意識,眼睛隔著玻璃,死盯著外面大自然的狂暴景觀,想從那種猛烈的氣流振蕩中尋找啟示。他靜靜地沉思冥想,竭盡全力地把自己的本能反應逼出來,看看那些反應會讓自己聯想到哪些話、哪些影像。

沒多久,那些言語和影像慢慢浮現了。他腦海中再度浮現出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聽到狂風怒吼,持續不斷的呼嘯聲越來越驚人,仿佛要刺穿耳膜,仿佛腦袋快要爆裂了。他的頭……狂暴的風猛烈吹襲著他左半邊的頭和臉,刺痛了他的皮膚,逼得他不得不聳起左邊的肩膀,護住自己的臉……左邊的肩膀,左手臂。他仿佛看到自己舉著左手,手指緊緊抓住一片金屬板平整的邊緣,右手抓著……一條皮帶。他右手緊緊抓住一條皮帶,好像在等待什麽。信號……他好像是在等待閃光燈的信號,或是等人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兩樣都有。突然,他看到燈號了。他看到了。接著,他奮力往前一撲,撲向那片空洞的黑暗,身體在高空翻滾,被狂風卷進那片黑漆漆的夜空中。他在……他在跳傘!

“你不舒服嗎?”

這時候,他瘋狂的白日夢突然驚醒了。鄰座的乘客有點緊張,伸出手碰碰他的左手臂——原來,他的左手臂不知不覺舉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手指張得很開,也繃得很緊,仿佛在抵抗什麽。他右手橫在胸前,壓在西裝外套上,手指緊緊掐住衣領,衣領被他抓得皺成了一團。他額頭上全是汗水。剛才看到的影像都是真的。剛才那短暫的一刹那,除了恐懼,他感覺到某些別的東西——某種瘋狂的東西。

“不好意思,”說著,他把手臂放下來,然後又隨口補了一句,“剛才在做噩夢。”

這時候,外面的氣流忽然消失了,這架卡拉維爾型飛機終於恢復了平穩。剛才忙於應付乘客的空中小姐,她們臉上僵硬做作的笑容又恢復了自然。各項服務全面展開。乘客都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你看我我看你的。

那個人打量了一下四周,並沒有什麽不尋常的。所以,剛才那些栩栩如生的影像,如臨現場的聲音,顯然只是他腦海中的想像。剛才,他看到自己縱身一躍,跳出飛機……在黑漆漆的夜裏……跳下去的動作,伴隨著燈號、金屬的碰撞、還有皮帶拉環。他剛才在跳傘。在哪裏跳傘?為什麽要跳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