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媽參加葬禮總是打扮得一身藍。黑色太絕望,其他顏色又太沒禮貌。我妹妹瑪麗安當年下葬那天,她也打扮得一身藍色,說是要穿得跟瑪麗安一樣;但我記得瑪麗安明明是穿粉紅色的裙子下葬,媽很震驚我怎麽連這種事都會記錯。不過用不著大驚小怪,只要是跟我亡妹相關的事,我和我媽永遠各說各話。

娜塔莉的葬禮當天,我媽踩著高跟鞋,嗒嗒嗒嗒,在房間裏走進走出,這裏噴點香水,那裏戴個耳環,我一面看她梳妝,一面用燙傷的舌頭品味黑咖啡。

“我跟肯尼家不熟,”她說,“他們都自掃門前雪。但我覺得我們小區應該要團結起來支持他們家。娜塔莉是個招人疼的孩子。想當年……大家都對我這麽好……”她悵然低下頭,可能是真情流露。

我已經在風谷鎮待了五天,都沒看到我妹艾瑪出現,我媽也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她。我到目前為止還沒從肯尼一家人嘴裏挖出任何消息,他們也沒寄帖子來邀請我出席葬禮,偏偏這是柯瑞第一次那麽希望我能報道整場追悼會,我也想證明這點小事我還辦得到。我想肯尼家不會發現的。根本沒有人會看我們的報紙。

到了聖母堂,幾句低聲的問候,幾個香氣襲人的擁抱,幾位太太輕聲細語地談論我媽——愛多拉來了,真勇敢——又朝我客氣地點個頭,接著退到兩邊,讓我媽通過。聖母堂是建於20世紀70年代的一座光鮮亮麗的天主教堂,銅金色,鑲滿寶石,像十元商店賣的花哨戒指。美國南方是基督教的天下,浸信會教友很多,唯有愛爾蘭人成立的風谷鎮堅信天主教。當年愛爾蘭馬鈴薯歉收,釀成“大饑荒”,幾個愛爾蘭大家族舉家遷往紐約,飽受苛刻的對待;腦筋動得快的趕緊西遷,偏偏法國人已經率先占領聖路易市,他們只得轉戰密蘇裏州南方自立市鎮。後來南北戰爭爆發,這批愛爾蘭人又在重建後期被草率地打發出去。密蘇裏州向來是各家爭戰之地,戰後亟欲重建,擺脫南方的草根形象,積極計劃從蓄奴州轉型成自由州,所以就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愛爾蘭人和其他種族一並趕出去,只有天主教保留了下來。

距離追悼會還有十分鐘,教堂門口已經出現一條人龍。我往教堂裏面掃一眼,長椅上坐著黑壓壓的人群,但是怪了,裏面半個小孩子也沒有。沒看到小男孩身穿黑褲子,拿著玩具卡車沿著媽媽的腿滾上滾下;也沒看到小女孩把洋娃娃緊緊摟在懷裏。看來看去,竟然沒看到一張十五歲以下的臉龐。

我不知道這是出於對死者雙親的尊重,還是出自於父母親本能的恐懼,防範孩子成為歹徒的下一個獵物。

我想象上百名風谷鎮小孩,被父母藏在僻靜的黑暗房間裏,邊看電視邊吸吮手指,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觀禮者因為沒有小孩要照顧,個個都像靜止了一樣,宛如真人大小的人形立板。我看到羅伯特·納什坐在最後面,身穿一襲西裝,還是沒看到他太太。他跟我頷首示意完,立刻皺起眉頭。

禮成,管風琴吐出悠揚的《無畏無懼》。肯尼一家哭也哭了,抱也抱了,在教堂門口鬧得像心臟病發,聽到奏樂,才排成一路縱隊。那口小小的白色棺材,只需要兩個人擡,人多手雜的話,撞在一起反而不方便。

娜塔莉的雙親領在隊伍前頭。肯尼太太比先生高了七八厘米,骨架很大,溫暖和善,黃棕色的頭發用發帶束著,看起來心胸開闊,應該常常被陌生人問時間、問路;肯尼先生個頭矮小,有張孩子氣的圓臉,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活像兩個自行車輪,更顯得臉蛋圓滾滾的;肯尼夫婦後面跟著一個漂亮的男孩,大約十八九歲,發色深棕,頭垂在胸口,低聲啜泣。“娜塔莉的哥哥”身後有人低語道。

淚珠滾落我媽的臉頰,滴滴答答滴到她膝頭的皮包上,坐她隔壁的太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偷偷從外套口袋拿出筆記本,側著身子,潦草地記些筆記,我媽伸手打我,壓著嗓子說:“你這樣簡直是大不敬,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再寫我就把你趕出去。”我停筆,把筆記本攤在腿上,下決心耍叛逆刺傷她,但我的臉頰卻在發燙。

送葬隊伍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口棺材小得滑稽可笑。我想象娜塔莉躺在裏面,眼前又出現她的腿,上面覆著細細的汗毛,膝蓋凸起,貼著創可貼。我的心篤定地揪了一下,像句尾的句號。

神父穿上隆重的神袍,開始喃喃念誦祈禱文。我們起立又坐下,再起立時,每個人都拿到一張禱告卡,正面是聖母瑪利亞的肖像,對著繈褓中的耶穌微笑,散發出母性的光輝,背面印著幾行字:

娜塔莉·珍·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