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頁)

雙方會相約晚一點兒去喝啤酒,然後慢慢放下話筒,希望那聲心虛的“喀”越小聲越好。

那些愛哭鬼(大多是女人)聚在客廳裏掉眼淚,有人坐在絨布沙發上,有人坐在真皮矮凳上。娜塔莉的哥哥在肯尼太太的懷裏顫抖,肯尼太太搖晃著懷裏的孩子,一邊默默流淚,一邊撫摸他深褐色的頭發。這孩子實在招人疼,竟然在大庭廣眾下淌眼淚。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們用紙盤子端了食物過去,卻遭到母子倆搖頭婉拒。我媽像一只藍松鴉,發瘋似的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誰知他們理都不理,她不久便自討沒趣地去找朋友。肯尼先生跟納什先生站在角落裏,只顧著抽煙,沒說半句話。

客廳裏四散著娜塔莉生活過的痕跡。椅背上披著一件對折的灰色兒童毛衣,門口擺著一雙寶藍色鞋帶的網球鞋,書架上立著獨角獸封面的線圈筆記本,雜志架上插著一本滿是折頁的《奇幻時空歷險記》。

我真是個爛人。我跟肯尼一家保持距離,人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在屋子裏繞來繞去,窺視大家的一舉一動。我把臉埋在啤酒杯裏,像擡不起頭來的幽靈。我看到我高中的死黨凱蒂·蕾西,她身邊圍了一圈人,每個人的頭發都吹整得一絲不紊,跟我媽身邊那群朋友一樣,只是年紀小了二十歲。我走過去打招呼,她親了親我的臉頰。

“聽說你在鎮上,也不打個電話。”她一面說,一面朝我蹙了蹙那對修得細細的柳葉眉,然後就把我甩給另外三個女的,讓她們一個接一個地上前跟我擁抱,意思意思一下。她們應該都是我以前的朋友吧,我想。我們互相安慰了幾句,嘀嘀咕咕地說鬧出這種事真令人難過。安琪·白博美,她高中時曾罹患暴食症,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眼前的她脖頸纖細、青筋暴露,跟老太婆的脖子一樣,看來她到現在都還沒有痊愈;小米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她爸爸在阿肯色州有個養雞場,大到要論“公頃”來計算,她跟我沒什麽交情,只略略問了問芝加哥的狀況,接著就轉過頭去跟蒂什說話;蒂什個頭很小,似乎是鐵了心要握我的手,雖然她意在安慰,但姿勢卻很別扭。

安琪告訴我她有個五歲的女兒,留在家裏讓她老公持槍看著。

“小朋友這個暑假可難熬啦,”蒂什咕噥說,“都被爸爸媽媽看得死死的。”我想起我在葬禮會場外面看到的那群小女生,也沒比娜塔莉大幾歲,她們的爸媽難道都不擔心嗎?

“你有孩子嗎,卡蜜兒?”安琪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弱不禁風,“不知道你結婚了沒?”

“沒孩子,沒結婚。”說完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突然想起安琪有一次放學後在我家吐得亂七八糟,然後紅著臉,得意地從浴室探出頭來。柯瑞錯了。當地人報道當地新聞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太容易分心了。

“小姐,你們可不能整晚霸占著這位外地來的稀客呀!”我轉過頭,看到我媽的朋友雅姬·奧尼爾,她顯然剛剛動完拉皮手術,一雙眼睛泡泡腫腫的,兩頰緋紅濕潤,皮膚緊致,像剛從媽媽肚子裏生出來、在發怒的小嬰兒。她古銅色的手指上鉆石閃耀,和她擁抱的時候可以聞到黃箭口香糖和爽身粉的味道。今天晚上實在太像在開同學會了,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我媽不時投來警告的眼神,我連拿出筆記本的膽子都沒有。

“小丫頭,怎麽還是這麽美?”雅姬阿姨開心地說。她的臉跟哈密瓜一樣大,上面蓋著過度漂白的頭發,咧著一張不懷好意的嘴。她這個人雖然惡毒又膚淺,但始終忠於她自己。我跟她相處,比跟我媽相處還自在。想當年,第一個把衛生棉條塞給我的是她,不是我媽,記得她跟我擠擠眼,說不知道怎麽用就打電話問她;還有,喜歡拿男孩子來逗我的也是她。這些雖然都只是小事,但意義非常重大。“最近過得怎樣啊,丫頭?你媽沒跟我說你來了。唉,其實你媽現在什麽都不跟我說,不知道又是哪裏惹到她了。你懂吧?我就知道你會懂的!”她發出爽朗的笑聲,捏一捏我的臂膀。我看她八成是醉了。

“哎喲,大概是忘記寄卡片給她吧。”她繼續語無倫次地說下去,明明手裏拿著酒杯,卻比手畫腳動作一堆。“不然就是不滿意我推薦給她的園丁。聽說你要報道那些女孩子,怎麽這麽沒良心。”她說話跳來跳去,我花了一分鐘才搞懂她到底在說什麽,正準備開口接話,卻發現她一邊撫摸我的臂膀,一邊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卡蜜兒,丫頭啊,怎麽這麽久沒看到你,現在看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跟那兩個女孩年紀差不多。阿姨覺得好傷心啊!出了好多事。我都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了。”一滴眼淚滑落她的臉頰。“有空來看看阿姨,好不好?我們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