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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布魯諾・西吉爾的英語帶著德國口音,不過在我這個不那麽講究的人聽來,也算是流利,而且能聽得懂。

我一早知道,理查也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就像隨口說出法語、意大利語和其他語言一樣,可我還是很驚訝於他能夠如此快速且有力地回答西吉爾——“多謝,西吉爾先生。對您的成就和壯舉,我同樣如雷貫耳[25]。”

那天晚上晚些時候坐火車返回的路上,理查把西吉爾和那些德國人所說的每句話以及理查的德語回答都翻譯給我聽了。現在我猜得沒錯,聽了西吉爾的恭維,理查回答說他也久仰西吉爾在登山方面的成就和壯舉。

“雅各布・佩裏先生,”西吉爾一邊說,一邊和我握手,他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力道非常大,嘎吱直響,我能感受到他的手上長著被巖石磨出的老繭,“波士頓佩裏家的人。歡迎到慕尼黑來。”

波士頓佩裏家的人?關於我的家庭,這個德國登山者到底知道什麽?而且,不知何故,西吉爾用他那Y式德語發音說我的名字“Perry(佩裏)”時聽上去仿佛他是個猶太人。

西吉爾下穿一條皮短褲,上穿一件棕色汗衫,很像軍裝,袖子高高卷起,外套一件護胸。這間巨大的啤酒館裏人人都穿著皺巴巴的西裝,混在這些人中間,他這身打扮本應該顯得可笑才對,可他赤裸在外的大腿和手臂結實得很,皮膚被太陽曬得黢黑,那雙超大號的手如羅丹雕塑一般,反而使他顯得很有力量——幾乎就像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向我們揮揮手,示意我們去他對面的一張長凳那邊——坐在那裏的幾個男人挪了挪,給我們騰出地方,這麽做時他們仍然一口口地喝著啤酒——然後我和理查坐了下來,做好準備開始面談。西吉爾沖一位男侍者揮揮手,要了啤酒。我簡直太失望了。我本以為會有漂亮的小妞兒穿著鄉村風格的低胸襯衫給客人端啤酒,可捧著擺有巨大石杯的托盤的全都是些穿著皮短褲的須眉男子。而且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距離我和理查在火車上吃的那頓簡便午餐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可不管是這張桌面上,還是我們周圍的桌面上,除了啤酒杯和德國男人毛茸茸的前臂,就空無一物了。顯而易見,這裏的用餐時間要麽是已經過了,要麽就是還沒到,也有可能是這裏除了啤酒什麽都不賣。

一眨眼的工夫我們的啤酒就送上來了,我必須承認,我從前可沒用冷冰冰的石頭啤酒杯喝過味道甘醇、口感濃烈的德國啤酒。舉了這東西三次之後,我總算開始理解為什麽我們桌子這一側的男人全都有發達的二頭肌。

“先生們,”西吉爾說,“請允許我來介紹一下坐在這張桌子上的幾位朋友。唉,他們都對你們的語言不太在行,今晚別指望他們能說英語。”

“那他們能聽得懂嗎?”理查問。

西吉爾淺淺地笑了笑。“事實上不行。我左邊第一位是烏爾裏希・格拉夫先生。”

格拉夫先生是個瘦高個兒,留著濃密的黑胡子,很是滑稽可笑。我們沖彼此點頭示意。依我看,我們這些人之間大抵不會再握手了。

“烏爾裏希是他的貼身保鏢,去年十一月,他用他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身前,中了好幾顆子彈,槍槍致命。可你們瞧,格拉夫先生恢復得挺不錯。”

我聽到西吉爾一直在強調“他他他”,簡直奇怪極了,而且他的語氣裏幾乎透著一股尊敬的意味,可對於他們談論的那個人是誰,我根本不得要領。看上去西吉爾壓根兒就不打算給我提示,而是繼續介紹,我只好扭頭看著理查,希望他能為我解惑。可理查正看著桌子對面西吉爾正在介紹的幾個男人,並沒有注意到我問詢的目光。

“格拉夫先生左邊是魯道夫・赫斯先生,”西吉爾說,“赫斯先生在去年十一月的那次行動中負責指揮一隊沖鋒隊。”

赫斯先生長得怪模怪樣,有一雙超大的耳朵,胡子拉碴——他這樣的人如果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或者和外人接觸,可能得一天刮兩到三次臉才能保持整潔——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兩道濃眉很像動畫片裏的人物。在我觀察他的時候,他要不就是因為驚訝一直揚著眉毛,要不就是皺著眉頭。說實話,一看到赫斯,我就想起了小時候曾在波士頓公共公園裏見過的一個瘋子,那瘋子從附近的精神病院裏逃了出來,然後在距離我不到30英尺遠的地方,一點兒沒有反抗便被三個穿著白大褂的護理員抓住了。那瘋子之前一直繞著湖邊拖著腳徑直朝我走來,仿佛他在執行一項只有他能完成的任務。看著赫斯,我就覺得毛骨悚然,這感覺和當初我看著那個瘋子經過天鵝形遊船式涼亭朝我走來時的感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