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仇宿怨

黑雨滂沱中,那女子依然不言不語。崔玉貴又瞧了瞧散落在地上的其他珍珠,發覺珠身上竟無一例外地鉆了小孔,不少孔道裏還掛著扯斷的錦線,似乎原本是釘縫在什麽衣物上的。

崔玉貴心念一動,趕緊再去看那女子旗服。那旗服的襟領、滾邊等處星星點點,隱約可見晶瑩的珠光,不是鑲著珍珠又是什麽?

想當年珍妃寵冠三宮時,光緒帝曾私命內藏、緞疋庫織造了一件珠袍。珠袍制成後,珍妃穿著同光緒一起遊園。不承想,偏偏就撞見了慈禧。慈禧一見,登時大怒,數罵珍妃越禮窮奢,並讓隨身的崔玉貴當場把珠袍扒了下來,盡管有光緒帝下跪哀求,慈禧最終還是將珍妃帶回後宮褫衣廷杖。

為那件珠袍,珍妃大受折辱,崔玉貴親歷目睹,自然是記憶猶新。並且,似這般遍嵌珍珠的宮袍,普天之下再難找出第二件。兩相印證,稍加忖量,崔玉貴便一下子認了出來。

“錯不了!那件珠袍我認得……你……你就是珍妃娘娘!”

那女子“嘿嘿”兩聲,算是默認。

崔玉貴突然左右開弓,在自個兒臉頰上狠甩了好幾個巴掌。“奴才方才口出狂言,冒犯了娘娘香魂,著實該打!”

光聽那聲聲脆響,便知崔玉貴下手極重,沒出一會兒,他嘴角就淌下一絲血線。打完了自己,崔玉貴沖殿外單膝跪倒。“娘娘,不管怎麽說,你那條命都是斷送在我手……奴才對你不起啊……唉,奴才這條賤命,若換別人來討,那是決計不依。可是娘娘來要,奴才卻沒話可說!娘娘,你這便動手吧!能死在娘娘手上,奴才無怨無憾!”

說罷,崔玉貴緩緩閉上二目,只待珍妃的鬼魂過來復仇索命。

可等了半天,殿上仍然無甚異樣。崔玉貴心下好奇,睜眼一瞧,廟門口卻黑漆漆的,鬼影、燭光皆不知到了何處。

一時間,崔玉貴恍然如夢,可面頰上火辣辣的痛楚卻不是假的。崔玉貴怔了半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追到廟門外,見門檻上果真落著些井苔青藻,心下悔恨無及。“娘娘,你枉死之後,屍首還在頤和軒那口井裏泡了近一年……唉!真是受屈了啊!娘娘你出來吧,拿了奴才這條賤命去,多少也能消消你心裏頭的那口怨氣啊!”

情至深處,崔玉貴悲疚交加,懺愧得濁淚橫流。正當這時,不遠處亮光一閃,那支消失的白燭又重新燃了起來。

崔玉貴一心求死,復見那燭光,胸中反而說不出的暢快。他趕緊將臉上的雨淚一抹,沖那光亮所在直奔而去。

等到了那裏,那燭光卻早已飄至十丈之外,崔玉貴瞧了瞧遠方那如豆般的燭點,又蹲下身來朝泥地上端詳。

只見周遭泥地上坑坑窪窪,積匯了不少水漬,枯葉衰草散落倒伏,被大雨沖得唰唰有聲。可奇的是,如此泥濘的路面上,除去崔玉貴自己的腳印,居然別無他跡。

若非鬼魂,豈能踏泥無痕?想到這裏,崔玉貴更為確鑿,堅信是珍妃回來索命,於是大叫聲“娘娘”,又向燭光螢亮處追趕。

崔玉貴往昔能得到慈禧的賞識,一則是因忠厚憨直,然更重要的,是由於他武功過人,一套八卦遊龍掌施展出來,就連不少內廷侍衛都要自愧不如。由他貼隨護衛,於兇險之時可保宮禁周全,是以他未至而立之年,便已大受慈禧青睞。

大凡習武之人,腳力自不會差,像崔這般高手,更是奔行如風。可眼下,無論崔玉貴如何提氣追逐,那燭光始終是在數丈開外,崔越快它飄得越疾,崔放慢它亦漸緩。

間或空中電光頻閃,那燭旁的鬼影也便時隱時現。遠遠望去,只見衣介的下擺鼓蕩,瞧不見幽魂雙足,可裳底去地尚一尺有余,顯然是在淩空飛騰。

開始時,崔玉貴生怕跟丟了,只是發足狂奔。但他畢竟上了年紀,追出一段後,漸漸地有些長力不濟。然見珍妃鬼魂隨他的步伐忽快忽慢,心中一轉,豁然明了。這情形,不正似要將自己引往別處嗎?

慮及此節,崔玉貴也不暇多想,沖前方張口便道:“娘娘請再慢些……奴才雖練過幾天把式,可終歸是肉體凡胎,只怕跟你不上哪……”

話音遠遠飄去,珍妃的鬼魂果真就舒徐前行起來。甫一放緩,原本明滅的燭火便燃得更熾,仍距崔玉貴不遠不近。

燭影搖曳,珠衣蹁躚。崔玉貴稍作歇息,又在那燭光的指引下緊跟慢隨。

風瀟雨晦,天地間一片混沌,眼瞅著那燭光垂垂偏離了大道,崔玉貴卻不知為何,心下愈加覺得安寧。

前途所經之地,無一不是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野,崔玉貴渾渾噩噩地埋頭隨行,絲毫不念自己要身向何處。

不知行了多久,崔玉貴忽覺足底磕絆,低頭定神一看,才發現腳下蘆根密布、水蕨雜生,已然來在一窪大葦塘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