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陳仇宿怨(第2/7頁)

岸上蘆花將謝未謝,掛在枯杆上絮絮瑟瑟,有如無數道破敗的招魂幡。葦蕩之後,成片的墳包密密麻麻,一塊塊墓碑遍樹其間,黑壓壓的無半分活氣。

昏風摧刮、冷雨肆虐,激蕩在陰森的墳場中,好似有亡靈在淒楚地嗚咽。饒是崔玉貴決意赴死,此刻也不由得胸中惴惴,一顆心突突悸栗,險些要從腔內跳將出來。

那白燭未熄,照舊在墳包中慢慢飄行,崔玉貴深吸一口氣,唯有硬著頭皮在其後跟隨。

塋地間高低不平,又加上水積地滑,崔玉貴剛踽踽行了幾步,腳底便打了個踉蹌。他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了身旁一塊墓碑,這才不至於跌倒。

可就這麽一扶,碑上所鐫字跡也盡入眼簾。崔玉貴“咦”了一聲,又去查看附近碑銘,竟發覺周遭墓碑無論大小、新舊,皆是刻著已故太監的宮號。

崔玉貴僅是一愣,頓時反應過來:這葬滿了宮內太監的墳場,除去恩濟莊內監塋,怕是再無別處。

對這恩濟莊的內監塋,崔玉貴之前從未親至,可宮中故老相傳,因而崔玉貴也聽說過此處所在。這片禦敕的墳場,初建於雍正年間,在乾隆、嘉慶兩朝,非宦中達顯者不能輕易入葬。然自道光始,外事頻變,國力艱屯,此地便漸失於祭掃修繕。到光緒時,撇開偶爾有個把無勢的童監、陳人葬入,實與荒棄無異。

“是了,橋歸橋,路歸路……嘿,我一個老公,原也該死在這太監墳中……”崔玉貴心中五味雜陳,在碑身上摸挲幾下,又朝那燭光叫道,“能死在這裏,也算是有了陰宅壙穴。娘娘,你費心了,奴才實在是感愧無地啊!”

崔玉貴剛說完,那白燭便疾打了幾個旋兒,消失在不遠處。光亮一匿,四遭皆黑,崔玉貴大略估約下方位,朝燭光隱沒處蹣跚走去。

又繞過幾座墳頭,一小塊窪地露了出來。窪地中央,堆著個孤零零的小冢,冢邊無樹無表,只插著一段斫去樹皮的圓木。

見這小冢造得與其他墓塋格格不入,崔玉貴也顧不上搜尋燭光,鬼使神差地闖至冢前。

那圓木上一面削平,用刀刻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字跡。崔玉貴只瞧了一眼,當即雙膝跪倒,伏冢大慟。

原來木上刻有“他塔喇氏埋香之所”八個大字,而那“他塔喇氏”,正是珍妃的娘家旗姓。並且,前番那燭火熄於此,那鬼影亦泯於此,這冢中所葬若非珍妃,又豈會是旁人?

只是這冢又矮又小,較之尋常墳墓尚且不如,相形之下,附近的太監塋穴都比它氣派得多。知道內情的,曉得裏面葬著位皇妃;不知道的,必會以為是個村野匹夫倒斃,被草草地淺埋於此。

崔玉貴捶胸頓足,只哭得呼天搶地。“娘娘啊……你是萬金之軀,怎還被葬在了這等腌臜之地?你沒能得個善終……身後事還遭如此糊弄……這般罪過,奴才我百死莫贖啊!對了娘娘,奴才剛得了一大筆銀子,奴才什麽也不管了,先拿這錢給你另選塊風水寶地,重新將你風光大殯!這種破地方,哪裏配作娘娘的陵寢?多待上一刻,都是對娘娘的褻瀆!對!奴才先拆了那勞什子木頭再說!”

說完,崔玉貴爬起來,發瘋似的去撼冢前那段圓木。才晃了兩下,手上便覺一麻,一顆珍珠擊在了腕間,骨碌骨碌滾落在腳邊。

夜黑雨急,崔玉貴也沒看清那珍珠是從何處擊來,他略微怔了怔,向冢叫道:“娘娘明鑒!奴才此舉,全是為娘娘著想啊……”

言訖,崔玉貴又要去拔那圓木,雙臂還沒摟實,臂彎上復挨了兩顆珍珠。說來也怪,那珍珠原不算什麽沉重之物,可這雙擊之力,竟不亞於鋼丸鉛彈。

崔玉貴胳膊上吃疼,只得松了手。“娘娘,你為什麽總攔著奴才?這圓木實在是寒酸得緊……它……”

說到這兒,崔玉貴眉頭一跳,後半截話生生憋在了肚裏。此刻他始發現,方才經自己一番搖撼,那木土相接處已有些松動,圓木下方有半個小字露了出來,余下的尚埋在地裏。

見圓木上還刻著字,崔玉貴俯身就挖,此時珍珠不再打來,故而崔玉貴也沒受什麽阻礙,便將木旁松土挖下了幾寸深淺。

待用地下積水洗去木上殘泥,崔玉貴不由得二目睖睜。“英泰恭立?英泰……英泰……為娘娘修冢之人,竟會是他?”

乍見“英泰”二字,崔玉貴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個人來——總管大太監李連英。

李連英弟兄五個,按宗譜泰字輩定名,從長至末,依次為國、英、寶、升、世。老二英泰八歲凈身,九歲上易名“進喜”入宮,先於奏事處和景仁宮等地當差,後調入長春宮,由慈禧賜名“連英”。

對於李連英的本名,宮內旁人自是不知,可偏偏就瞞不過崔玉貴。原來,崔、李二宦皆是河間人,所屬的兩個村子僅隔了一條子牙河。並且李的叔伯姑母,嫁給了崔的堂兄弟,真要論道起來,李得管崔叫表叔。當年李家那點兒事兒,崔玉貴差不多都知道,漫說是本來名姓,就連李幼時那個“機靈”的乳名,崔都是門清兒。只不過李得寵後,將“機靈”二字一顛倒,再取個諧音喚作“靈傑”,當成自己的表字台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