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八章 坤(第2/8頁)

他又一驚,見窗外是個老者,身影瞧著有些淒惶,恐怕是幼年遭過冤屈,至今仍解釋不開。他也隨即想起兒時一段冤屈。

他父親家教極嚴,極少笑。母親又太卑順,一向謹守婦道,從沒高聲說過話,也極少邁出過二門。楊戩記得最清的是五歲那年,他父親押了一車藥材,帶了長子,去州裏交易,來回要幾天。那時他父親從江西引種的鹿子百合正巧開花,家裏那些仆婦爭說那花朵好不稀罕,紛紛聳動主母去瞧。楊戩三歲的幼弟又在哭鬧,他母親只得帶了他們姐弟三個去。

到了田頭,楊戩張眼一望,頓時有些發暈:那田裏開滿了花朵,花瓣雪白翻卷,布滿殷紅斑點,猶如蘸了血點的白爪子一般,花香又極熏人。楊戩有哮症,聞不得這些濃香異味,胸口一陣窒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忙朝後倒退了兩步。他的幼弟卻正巧從母親懷裏掙跳下來,剛奔到楊戩身後。幸而楊戩及時察覺,慌忙閃向一邊,才沒有撞到幼弟。可幼弟偏偏腳底一絆,猛地摔趴在地上,頓時哭嚷起來。楊戩顧不得胸悶氣促,忙要去扶幼弟,手卻被重重打開。擡頭一看,是母親。

母親狠瞪了他一眼,罵了句:“誰人走路倒著走的?怪道你父親常罵你是倒蹄驢子!”隨即俯身抱起幼子,柔聲哄慰起來。

楊戩從沒見母親這般責罵過誰,更沒見她目光這般冷怒過。他又驚懼,又委屈,胸口越發窒悶,忙大口急喘起來。這時卻聽見一陣驢蹄聲傳來。擡眼一望,竟是他父親和哥哥,各自騎著一頭驢子行了過來。他母親也一眼望見,頓時紅了臉,慌埋下頭,抱著幼子轉身往家裏逃去,他姐姐也忙快步怯怯跟上。只留楊戩呆立在那裏,不知該逃還是該留。他幼弟卻尖聲嚷起來:“爹!二哥撞我!”

他爹這時已到跟前,勒住驢子,鐵著臉瞪向楊戩。他哥哥也一向守著兄長威嚴,騎在驢子上,蔑然斜視他。楊戩越發失了主意,胸口又窒緊起來。他父親厲聲喝道:“沒長進的東西,枉生作男兒,成日只曉得跟在婦人腳後頭偷饞躲懶。回去碾藥去,不碾完兩升蔻仁莫吃飯——去啊!呆站著做什麽?莫不是想討打?”

他慌忙轉身跑去,胸口被扼住了一般,喘不過氣,不留神摔倒在地上。他父親越發惱怒,在後頭厲聲痛罵起來……

雖隔了四十多年,想起當日那慌怕窒悶,楊戩胸中仍不由得緊促起來,他忙深呼了兩口氣。這時,轎窗外一個中年漢子悶聲說了句:“有心立小功,誰知成大過。”

楊戩頓時又想起兒時另一樁事。母親過世後,父親越發嚴厲,即便哥哥弟弟犯錯,父親也只罵他。七歲那年,他父親受騙買了帝丘那片田,又借了官府青苗錢,那幾個月變得極暴戾,以前只是責罵,那時開始責打。楊戩慌怕無比,一直盼著能做出一件讓父親歡喜的事。他見弟弟時常亂拿家中的物件,便想到一個主意——那時父親隔幾日便拿著那受騙的田契去縣裏爭訟。有天父親從縣裏回來,他趁著父親睡熟,偷出了那張田契,跑出院子,將那田契藏到墻外一塊石頭下。想等父親尋它時,再假意尋見,交給父親。父親醒來後,發覺那田契不見,瘋了一般翻尋,暴聲喝罵起來。他忙跑出去,搬開那塊石頭,那田契卻不見了。

沒了那田契,父親更沒了憑據,那訟狀被縣衙駁了回來,官貸又催得峻迫,只得變賣宅院田產,抵還了官債,父子四人搬到了田邊兩間破草屋中。實在乏於生計,父親才將他送入宮中,得了五十貫賞錢……

回想此事,楊戩心裏一陣翻騰。繼而發覺,父親從未對他笑過,更未贊過他一個字。即便沒有弄丟那田契,恐怕也仍會送我進宮,念及此,他心裏一片冰涼。

這時,轎窗外又響起一句,聲音有些蒼老發顫:“孤雁傷幾多?獨自問秋風。”是個腰背有些佝僂的老漢。接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過,嘴裏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楊戩聽了,也不由得跟著嘆了口氣,看來世上多是傷懷人。他進宮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過窗望見一行大雁往南飛去,碧天裏傳來一陣啼鳴,有些哀涼。楊戩聽了,眼淚忽然便湧了出來。

到了宮裏,無依無伴,天黑時,他時常坐在廊檐邊,朝北望那顆北極星。那顆星是他母親教他認的:“滿天星星都在轉,唯有北極星從來不動。你若是走丟了,望著它,便能尋到回家路。”那時,北極星的確仍在那裏,路他也尋得到,家卻再也回不得了……

這時轎窗外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莫怨柳絮輕別離,只緣春雨入夢寒。”

楊戩原本不喜這等酸文傷詞,這時聽見,卻也隨之惻然,不由得想起母親唱的那首《柳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