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轎案 第八章 坤(第3/8頁)

自弟弟出生後,母親再沒抱過他。四歲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發作,幾乎要斷氣。母親全忘了卑順謙柔之禮,瘋了一般抱著他,命莊客火急駕車,去鄉裏草市上尋郎中。一路上,母親一邊哭著哄慰他,一邊不住尖聲催莊客快些、再快些。楊戩身子雖弱,命卻似乎耐久。尋見郎中,服了藥,竟漸漸緩轉過來。回到家後,母親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懷裏,抱了一整夜。一邊替他撫順胸口,一邊輕輕哼著《柳枝詞》:“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裏青。低聲問兒何處去,兒言白雲那邊行……”這歌謠鄉裏人都會唱,他卻從沒聽母親唱過。母親將詞裏的“郎”字改作“兒”,一遍遍在他耳邊輕唱,那聲氣春水一般流進他心底,將胸口那些窒悶一點一點融盡……

回想母親那輕吟柔撫,楊戩心底一陣泛湧,雙眼發熱,幾欲落淚。他已多年未曾這般動情,氣都有些發緊,他忙重咳一聲,坐直了身子。

這時轎窗外卻又傳來一句:“殺人一句寒,思親半生哀。”

楊戩微一愣,扭頭望去,那身影卻已走開,瞧著是個老者,腰背卻仍高大硬朗,不知緣何說出此等話。回味此語,楊戩驀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顫——母親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歲,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來個仆役。有次,父親去繳納夏稅,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間西廂房,哥哥跟著父親去了縣裏,那晚他便獨自睡。夜裏,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撓,忽聽見對面母親臥房門響,他便下了床,想喚母親來驅蚊。房內窗戶開著,糊了窗紗。他走到窗邊,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見一個黑影從母親房門裏閃出,隨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親。他頓時嚇住,沒敢出聲。半晌,再不見動靜,他仍不敢出聲,悄悄回到床上,邊揮打蚊子,邊不住驚疑回想。第二天起來,他見母親毫無異樣,便沒敢問。父親回來後,卻不知從何處聽到風言,把母親踢倒在地上,厲聲責問,母親卻哭著叫冤。楊戩見父親惱得那般,便鼓足勇氣,在一旁小聲說:“我瞧見了……”便是由於他這句話,母親被父親休逐,回到娘家後,夜裏自縊而亡。

回想這樁舊事,楊戩心裏極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見是否為真,也不知自己該不該說那句話。母親若沒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宮了?悔疚隨之升起,他忙轉開念頭,心裏道:我只是說出眼中所見。

這時又有個人走過轎窗,也自言自語念了一句:“你可憐,我可憐,同根何苦更相殘?”

楊戩聽到,又是一驚,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兩歲,左臉上有片傷疤。那傷疤是他燙的。

母親過世後那年除夕,廚婦在廚房裏蒸煮祭祀雞豚。他家的規矩,祭物不許仆婦沾手,得由主婦親自操辦,那年卻只能由楊戩的姊姊端送。楊戩想在父親跟前搶功,便去和姊姊爭。姊姊一向疼讓他,那天怕燙到他,不叫他端。家中親人,楊戩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氣惱,見灶口擱著把小鐵鏟,便抓起來去打姊姊。鐵鏟擱在火炭邊,燒得通紅,正燙到姊姊左臉,燒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後來只能嫁給個窮跛子。楊戩在宮中得勢後,每年都要差人去給姊姊送些錢物,卻從不願見姊姊的面,他不願看那傷疤。如今,姊姊也已過世,這世上便再無牽念了……楊戩心中升起一陣孤悵。但迅即想到,當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時常孤單無助。有親無親,其實並無分別,都難逃一個孤命。

這時轎子經過香染街口,一群人圍在左街口聽人說書。轎窗外一個老者嘆息:“人人盡道善心好,幾人曾得善心報?”

楊戩聽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這般,時時都在計較善惡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棗。卻不知,善惡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強弱來。譬如人遇見狼,那狼食人哪裏會分你善或惡?除非你變作猛虎,將它吃掉。如此簡截道理,愚人卻至死不覺。

這時,另一個老者接著又嘆:“真惡昭昭路人指,偽善暗暗己心知。”

楊戩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無用之語。世上哪裏有心露於外,全然無遮無掩之人?即便孩童,三兩歲便知畏忌與討好,這一畏一討,便是藏真飾偽,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許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這樣。人生於世,本就是一場彼此猜謎之戲,愚人不去磨礪自家眼力,只知怨嘆責罵,合該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著,轎窗外又傳來一個蒼老聲音:“無根亦無憑,無辜轉無情。”

這話聽著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頭望去,簾外是個老者身影,腿腳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經歷,發出這等感慨。細味此語,楊戩竟生出些同感。自從離家入宮,不但身體失了根,人也再無依憑。如同一只小雀,折了翅膀,被丟進狼窩,唯有憑自家單薄之力拼命應付。久而久之,這心如一塊石頭沉埋湖底,誰也瞧不見,誰都休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