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獄

據蒙丹說,從河床邊的土屋到伊柏泰,順利的話還要走上整整一天。順利的意思是說,雖然一路之上不可避免地會遇上多次沙暴,但次數和強度都還不至於使人陷入沙土堆中動彈不得,或者被風暴吹得暈頭轉向徹底迷失,抑或整座沙丘的移動沒有將去路完全堵死……總之,假如所有這些可怕的情形都沒有發生,那麽他們應該可以在夜幕降臨之前到達伊柏泰——蒙丹口中那令人聞風喪膽、望而卻步的沙漠絕地。

好在已是初春時間,大漠中差不多到了最好的時光。夜晚的溫度雖然還很低,但白天的氣溫適宜,到了正午的時候,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甚至能令人初嘗暖意。當然了,春天也是風暴最盛的時節,狂風將大漠中本來就很稀少的水分吹散得更為徹底。大漠永遠在考驗著敢於踏入其領地的人,對於人類,它從來都不會是真正友好的。

旭日初升之時,蒙丹便帶著袁從英一行啟程了。武遜留下的裝水木桶,重新灌滿了從水井中打出的清水,由駱駝馱在背上。這頭本已奄奄一息的老駱駝飲了新鮮的水以後,又煥發出全新的生機,不由叫人贊嘆這吃苦耐勞的牲口那驚人的生命力。蒙丹帶來的幾個羊皮囊,羊奶喝光以後也灌滿了水,再加上武遜留給他們的食物和蒙丹的雞蛋、牛羊肉等,現在他們這個小隊的食水已經準備得很充分了。蒙丹和袁從英各自騎馬,狄景暉騎著駱駝尾隨。韓斌則被袁從英擱在自己身前,倒也安全而愜意。

一路上他們奮力趕路,正午時候遇上了一次較大的沙塵暴,大家只好下地,蹲下身子圍成一圈。狂暴的風沙吹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等一切好不容易停歇下來時,人和牲口都幾乎被半埋在沙土堆中了,一個羊皮水囊沒有紮緊,清水流進沙地,很快就如同一縷輕煙般消失無蹤,不過大家也沒工夫心疼,又趕緊上路了。

幸運的是午後沒有再刮大風,他們幾乎是一路順利前行,太陽剛開始偏西時,走在最前面的蒙丹回頭叫道:“再走大約半個時辰就到了!”

袁從英和狄景暉聽到這聲招呼,心中頓時感到既興奮又緊張。畢竟走了好幾個月,總算要到達目的地了,不由讓人如釋重負。但從庭州到沙陀磧這數日來的磨難,以及蒙丹的描述,又讓他們對伊柏泰產生了某種帶著恐懼的好奇感。就算不去考慮其他,單單今天這一路上的光景,也足夠讓人對伊柏泰生出畏懼之心。

他們在沙陀磧裏已經待了整整七天,眼睛也多少習慣了滿天遍野的黃沙和荒蕪。那些漫延不絕的沙丘,可憐得像斑禿一樣點綴其中的胡楊樹和檉柳林,還有越來越稀少的小片綠洲,對這些景物他們已見怪不怪。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整整一天的旅途中,看不見一星半點的綠意,前後左右只有不盡的黃沙,腳下的沙地綿軟細密得仿佛面粉一般。這意味著黃沙在大地之上厚厚地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假如他們在土屋裏還有機會掘井取水,在這裏則幾乎不可能。即使地下有水,掘地三尺也是絕對不夠的,恐怕要掘地三丈、三十丈吧。可笑的是,沒有人真的會這樣做,因為還沒等掘出水來,人就早已累死渴死了。

一路行來,還有一個重大的變化就是:沙丘變得更加高大而密集。翻越沙丘是最耗費體力和時間的,因為駱駝和馬到了沙丘面前就徹底喪失了能力,一步一陷,根本就走不動。蒙丹是個非常有經驗的向導,總是盡可能地繞著沙丘走,但這樣也會浪費不少時間,特別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要非常小心謹慎。過每座沙丘,都是極其危險而又勞累的過程,除了最必要的交談,大家都一言不發。蒙丹畢竟是在大漠中成長起來的,走得相對要輕松自如些,一路上她頻頻回首,觀察著緊隨身後的人,心中暗自佩服:看來這兩個漢人男子真不是無用之輩,反而比她想象得還要堅強、忍耐和勇敢,頭一次經歷如此艱險的環境,卻神色如常態度堅定。現在雖然是她在帶領著他們,卻能時時感受到源自他們的勇氣和力量,這讓蒙丹從心裏覺得踏實和安全。她不覺想,假如能一直這樣和他們在一起,那該多好啊……

這樣想著,蒙丹的臉竟不由自主地紅起來,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心兒開始突突亂跳,幸好她是獨自一人在前,四顧茫茫,否則大概真的要羞臊萬分了。恰在此時,剛剛被大片烏雲遮住的太陽,重新露出火紅的光芒,蒙丹迎向西方望去,遠遠的沙丘縫隙間,成排的方形土屋初露端倪,她激動地大聲叫起來:“伊柏泰!快看,我們就要到了!”

一行人本能地催促起胯下的牲口,駱駝和馬好像也知道勝利在望,腳步輕捷了許多。眼前的沙丘仿佛重重疊疊的屏障,徐徐向旁退去,很快,前方出現大片平坦的沙原,在四周高聳的沙丘包圍之下,仿佛是個黃沙匯集而成的盆地。金色的夕陽垂掛在西方的盡頭,余暉如血,將這個沙漠谷地染得暈紅片片,顯得既瑰麗又淒涼,既詭異又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