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子的灰燼(2)

很多年後,我都清楚地記得當時成宇臉上的表情。我想,也許他在幻想那幅彩頁上的器官就屬於那個女孩,然而,成宇再沒可能目睹那個神秘地帶的真貌。想到這些的時候,我正坐在養老院裏,盯著那個中年女護工渾圓的臀部,她正在罵罵咧咧地清理被我父親拉到褲子裏的糞便。我父親毫不羞恥地暴露著下體和幹瘦的雙腿,同時還咧開嘴呵呵地笑著。

其實,這樣的父親更讓我感到親切。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這個詞,只是意味著深夜裏“吱呀”的一聲門響、衣櫃裏那些筆挺的制服以及客廳裏揮之不去的淡淡煙味。他似乎一直遊離於我的生活之外,固執地把自己變成那部龐大的國家機器的一部分。當已經完全“機器化”的他開始衰老、破舊,最終報廢的時候,我對於父親的概念卻漸漸清晰起來。他回到了我的身邊,在他創造了我35年後,重新進入了我的生活。

這是一家名叫“夕陽”的養老院,地處郊區。在這棟三層小樓裏,處處彌漫著和名稱一樣衰老、腐朽的氣息。我站在走廊裏,點燃一支煙,看著斑駁的墻壁和開裂的木質門框。不時有老人在走廊裏蹣跚著走過,都穿著奇怪的、類似於病號服的統一服裝。他們的眼神呆滯、漠然,似乎又對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敵意。我知道自己在這裏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礙眼,而我也不喜歡被這種行將就木的氣息包圍。正當我掐滅煙頭,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蘇雅,旁邊是提著大包小包的蘇凱。

蘇雅的表情相當訝異:“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朝旁邊的房間努努嘴:“我爸爸住在這裏。”

“哦。”蘇雅轉過頭,輕輕地對蘇凱說,“你先過去吧,我去看看江亞的爸爸。”

蘇凱看看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我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盯著窗外出神,似乎對我們的到來毫無察覺。每當他吃飽喝足、大小便清理幹凈後,就是這樣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蘇雅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輕輕地說:“江叔叔好。”

我父親緩慢地扭過頭來,渙散的眼神稍稍活泛了一些。他嚴肅地看著蘇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模糊不清地吐出兩個字,又把頭扭過去,望向窗外。

“他說什麽?”蘇雅小心地低聲問我。

“不知道。”我聳聳肩膀,“反正也無所謂。”

我指指自己的腦袋:“他這裏已經不清楚了。”

蘇雅“哦”了一聲,似乎萌生出無限感慨。

“我還記得江叔叔當年的樣子,英氣逼人。”

我笑笑,不置可否。我從未見過我父親在法庭上的樣子,至於他是否曾經英氣逼人,更是無從考證。他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個符號或者象征而已,而眼前的這個老頭,顯然比記憶中的父親好玩得多。

想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呢?”

據我所知,那件事發生後,蘇雅的父親就因長期酗酒而死於酒精中毒,而她的母親,也在前不久過世——她來這裏探望誰呢?

“哦,成宇的媽媽也住在這裏。”蘇雅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和蘇凱……你知道的。”

我垂下眼,點點頭,卻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蘇凱走進來,徑直來到床前,先對我點點頭,然後對蘇雅說:“她得洗澡了。”

這是20年來,我第一次聽到蘇凱的聲音,含混、嘶啞。我知道,這來自那條破損的聲帶。

蘇雅“嗯”了一聲,然後充滿歉意地沖我笑了笑,轉身走出了房間。

蘇凱把頭轉向我,我竭力讓自己的目光不從那張可怕的臉上滑落,勉強和他對視著。

良久,那堆橘皮裏出現幾絲皺褶——我覺得他是在對我笑。

“回來多久了?”

“一個月吧。”

“怎麽樣?”

“還不錯。”

“還走嗎?”

“不。”我轉身指指病床上的父親,趁機悄悄地呼出一口氣,“我得照顧我爸爸。”

這時我發現我父親已經回過了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蘇凱。他的臉上不再是那副常見的癡傻表情,而是眉頭緊鎖,目光炯炯,鼻翼急促地翕動著,似乎看到了某種熟悉又令他恐懼的東西。

我很驚訝,旋即就明白了。

“對不起,蘇凱。”我竭力橫在他和我父親之間,“我父親他……”

話音未落,我父親就像一只豹子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伸手去抓蘇凱。然而這個動作他只做了一半就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只能頹然跌倒在床邊,一只枯瘦的手還不依不饒地亂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