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子的灰燼(2)(第2/4頁)

“我知道,我知道。”蘇凱倒退幾步,橘皮中的皺褶更深了,“呵呵,我嚇著他了,對不起。”

說罷,他沖我揮揮手,轉身走出了房門。

蘇凱曾經是我們那一帶最英俊、最聰明的男孩子,雖然比我低兩個年級,卻幾乎和班裏的體育委員成宇一樣高大強壯。只不過他常常把這些優點用於欺負他那同母異父的姐姐,所以我一直很討厭他。奇怪的是,蘇雅從不抱怨,每當她帶著臉上的淤青來上學的時候,表情依舊是恬淡平和,不動聲色。大人們倒是很理解這些,他們說,一個寡婦,帶著兩歲的女兒,能找個願意養她們的人,已經很不錯了。然而這絲毫沒有減輕我對蘇凱的厭惡。作為我的朋友,成宇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甚至更為強烈。

有一次,在放學的路上,我和成宇看到蘇凱揮舞著一根樹枝,不斷地打在背著兩個書包的蘇雅身上,嘴裏還不停地喊著“駕……駕!”……成宇當時就火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揍蘇凱。可是沖到他們身前,成宇卻放下拳頭,低著頭走了回來。我問他為什麽不動手,成宇當時不肯說。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看到了蘇雅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說,不。

從那天開始,我相信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所以,20年後,我知道蘇雅一定讀懂了我的目光。而我,也讀懂了她的。

父親的躁動引來了那個中年女護工。在她的一番恐嚇加安撫之下,父親總算恢復了平靜。她很奇怪一貫老實、溫順的父親為什麽會突然如此暴躁。其實我也感到奇怪,在父親漫長的執法生涯中,早已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罪惡,不至於被一張殘破的臉嚇成這樣。他審閱過的死刑犯的刑事卷宗中,抽出任何一張現場圖片,都要比那張臉可怕。

此刻,我發現我是真的不了解我父親,正如他不了解我一樣。

在他發病之前,他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麽沒有選擇學法律,然後去做一個和他一樣光榮的法官。他更不理解的是,我為什麽會在15歲那年堅決要求轉學,甚至不惜以絕食相逼。

第二天下午,我忽然接到蘇雅的電話,問我能否陪她去給她媽媽掃墓。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她,因為我也想去那個地方。

見到蘇雅的時候,我有些意外。回到C市之後,我見過蘇雅兩次,每次都有蘇凱陪在她身邊。今天去拜祭他們的媽媽,卻只有蘇雅一個人在等我。

蘇雅今天化了淡淡的妝,眉宇間的憂戚也不見了蹤影。她輕快地跳上車,拍拍我的肩膀。

“出發!”

天氣陰霾,蘇雅的興致卻很高,不停地和我說話。我本來認為,我應該表現得莊重肅穆,卻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緒也漸漸高漲起來。

在我離家的這些年裏,C市的變化很大。汽車穿行在那些嶄新的街巷中,我絲毫感覺不到故土的味道。好在蘇雅指給我那些尚存的老舊事物,讓我依稀還能回憶起往昔的點點滴滴。

興工飯店的豬肉餡餅,重慶路的冰激淩,勝利公園的旱冰場,文化廣場的漫畫書店……

以及在20年前就戛然而止的青春。

醒龍公墓是C市唯一的墓地。這個“唯一”的好處是,大家生前是鄰居,死後仍能彼此守望。和市區相比,這裏依舊是擁擠不堪的所在,只不過安靜了許多。

蘇雅很快就找到了她媽媽的墓碑,細心地在周圍打掃起來,我要幫忙,被她無聲地拒絕了。我只能無所事事地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著那個苦命的女人最後的棲息地。她的遺照大概是去世前不久照的,面容幹枯憔悴,臉上的悲苦比20年前更甚。這也難怪,年輕時喪夫,人到中年又先後遭遇親子毀容,後夫酗酒而死。恐怕她在離世的前一刻還在悲嘆自己的命運多舛吧。

蘇雅把墓地清掃完畢,拿出供品一一擺好,隨即開始在墓碑前焚燒紙錢。她的臉上安靜恬淡,看不出太多的悲傷。伴隨著一沓沓紙錢化作黑灰,她也在輕聲低語著什麽,想來,應該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思念與告白。我感覺自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外人,想了想,拎起帶來的掃把,轉身離去。

墓園並不大,加之墓碑密集,所以,在不遠處,我就找到了他的。這20年來,不曾改變的,只有他。讓我意外的是,墓地被打掃得很幹凈,遠不是想象中長期無人打理的荒蕪破敗。我擡頭看看蘇雅,她依然依偎在母親的墓碑前,望著遠方出神。我低下頭,長久地凝視著墓碑頂端那張幾寸見方的照片。那無忌的笑臉,曾在無數個陽光炫目的午後,毫不吝嗇地向我展開。此刻,卻只能永遠凝固在那塊冰冷的石碑上。然而我很羨慕他,死於青春,總比像我這樣,在記憶的旋渦中掙紮到死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