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子的灰燼(2)(第3/4頁)

那一天,他一定很疼,一定很怕,只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我。

成宇,原諒我。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沒有回頭,只感到一個柔軟的身體靠過來。

我們就這樣並排站著,默默地注視著成宇的墓碑。良久,蘇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時候,他可真帥。”

說罷,她就拉拉我的衣角:“該走了。”

早春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一樣反復無常,不知不覺間,陰雲遍布的天空已經放晴。在越來越亮的日光中,綠葉更綠,鮮花更紅,那些擁擠的墓碑也不再顯得灰頭土臉。蘇雅在前,我在後,穿行於越發生動的墓園中。陽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到前方,覆蓋在蘇雅的身上。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想盡可能地覆蓋更多。

忽然,蘇雅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過身來。

“怎麽?”她眼中的笑意波光粼粼,“這麽多年來,你還是這樣嗎?”

成宇驚訝地看著倒塌的書架和散落一地的書,笑罵道:“你他媽的要造反啊!”

我沒說話,站著看他手忙腳亂地修復書架,半分鐘後,我蹲下身子,把書一本本撿起來。

成宇,我的朋友。我想,我知道你的秘密,而你,不知道我的。

我的座位在一扇朝南的窗戶邊,夏天的時候很曬,冬天的時候又要忍受從窗縫裏鉆進的冷風。成宇曾建議我換到後排去,可以和他偷偷地玩五子棋,我拒絕了,理由是可以在窗邊看看風景。其實從那扇窗戶看出去,只有光禿禿的操場和灰暗低矮的樓群,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座位,是因為在晴天的時候,陽光可以把我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

那是另一個我,高大、頎長,還有面目不清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觸摸到那個和我隔著一排座位、梳著馬尾辮的女孩。

第一節課的時候,“他”可以和女孩頭挨頭,耳鬢廝磨,幸運的話,還可以輕吻女孩的臉龐;第二節課,“他”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調整坐姿,還可以勉力嗅到女孩的發香;第三節課,“他”已經遠遠落在後面,不過,伸出“手”去,還可以在女孩的背和辮子上輕輕撫摸;而臨近中午的時候,這一天就已經結束了,“他”和我一樣,軟塌塌地蜷縮在角落裏,矮小、沮喪、絕望。

20年前,我憎恨一切沒有陽光的日子。

“其實,我都知道。”

蘇雅和我坐在一家餐館裏,她喝了些酒,臉色緋紅,右手托腮,目光迷離。

“別低估女人的直覺。”她呵呵地笑起來,“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你在幹什麽。”

我無法和她對視,即使在經歷了許多人、許多事,自認為已然成熟的今天,同樣如此。我只好點燃一支煙,試圖讓彼此顯得更朦朧些。

那裊裊上升的煙霧,就好像那些無法把握的往昔。我和她,隔著20年的時光彼此凝望。沒有太多的對白。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實在太短暫,更何況,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不願觸及的。

“那時候,我不相信有人肯愛我。”蘇雅轉著手裏的杯子,啤酒裏的冰塊叮當作響,“我那麽灰暗,像一塊抹布一樣。除了小心翼翼地活著,再不能奢望別的了。”

我望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張紋路縱生的臉,我忽然不記得自己20年前的樣子。而此刻,夜色正一點點吞沒大地,已經沒有影子陪伴我。

“我總是覺得冷,好像身體裏有一塊大大的冰似的。吃再多的東西,穿再多的衣服都沒有用。”蘇雅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覺得很癢、很麻,也很暖,我側過頭,發現你的影子在撫摸我……”

她無聲地笑起來:“……而你的影子,飛快地逃開了——為什麽當時不肯對我表白呢?”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

“從那一天起,我很期待你的影子。它讓我覺得被人需要,讓我覺得,有個地方可以躲藏。最重要的是,它讓我覺得很溫暖……”

蘇雅忽然抓起我的手,輕輕地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就像現在這樣。”

成宇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他不僅時常在課間去找蘇雅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還當著其他同學的面給蘇雅拿幾個蘋果或者糖塊什麽的。蘇雅很少給予回應,甚至在同學們不懷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至於那些小禮物,要麽被蘇凱享用,要麽就在課桌上慢慢萎縮、融化。然而我知道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某天中午,我看見成宇和蘇雅在倉庫邊說話,他叉著腿,手扶著倉庫的木板墻壁,臉上是我沒見過的興奮表情。蘇雅則低著頭,擺弄著書包帶上的搭扣,偶爾擡起頭,眼中是某種柔軟卻牽扯不斷的東西。

那天,我一個人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我爬上閣樓,翻出《刑事判例研究》第八卷來看。我清楚地記得我從第19頁看起,因為當我合上這本書的時候,仍舊是第19頁。當時已經臨近黃昏,夕陽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我竭力伸展手指,讓它在墻上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其間,有一只蟑螂從墻上爬過,我始終讓那片陰影籠罩著它。它最初顯得很驚慌,但是很快就發現那陰影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最後,它從容地逃走了,消失在墻角的縫隙之前,還不忘揮舞兩只觸須向我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