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石心(第3/10頁)

他總聽他叔叔說這人間有個姓金名性堅的人,舉止不俗,有點意思,於是下山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去尋覓這位金先生。那時的金性堅還沒有什麽大名氣,但橫豎他是無所事事的人,所以費了一番周章之後,竟是真在杭州把這人找到了。

那時候的金性堅,可沒有現在這麽摩登。摩登是從他去了上海之後才學來的,在杭州的時候,他穿一件竹青長衫,瀟瀟然地站在西湖岸邊,岸邊煙雨朦朧的,他如同一竿翠竹成了精,配著那縹緲的湖景,簡直就是詩情畫意。蓮玄本不是什麽高雅的名士,可也被竹子精似的金性堅震了住,開口搭第一句話時,也是陪著小心出的聲:“請問,您是金性堅先生嗎?”

金性堅扭過頭,微微地昂著臉看他,一是因為他確實是高,二是傲慢成了習慣,不由自主地要睥睨他:“你是……”

他一聽這話,就知道自己是之後找對了人,連忙自報家門。金性堅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等他把自己的來歷說完全了,才點了點頭:“令叔如今還好?”

他答道:“還好,身體沒什麽毛病。”

金性堅又問:“你來找我,又是所為何事呢?”

他撓著光頭想了想,想了半晌之後,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為何事,就是想來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此言一出,金性堅面向前方的浩渺煙波,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如今看見了,感覺如何?”

蓮玄又是好一番思索,想要找兩句好聽的話誇誇人家,可是平日裏專和自家叔叔學些不得示人的本領,腹中缺少正經墨水,一時間竟是想不出合適的言辭來。天空飄起了細雨絲,吹得人周身潮漉漉,他怕金性堅會被這小風小雨吹跑,心中一急,沒頭沒腦地噴出了一句話來:“我感覺你這人真是不得了,湖邊這麽多人,頂數你瞧著最有人樣。”

金性堅斜眼看他:“你這話,是在贊我?”

蓮玄一拍巴掌:“要不說你聰明呢,一聽就聽出來了!”

若幹年後蓮玄回想起這一天,就覺得這個時候的金性堅真是好,皮囊好,心靈也好。自己說了那樣牛頭不對馬嘴的昏話,他也一點都不惱,不但不惱,還請他去那上等的酒樓裏吃了頓晚飯。聽聞蓮玄初到杭州,沒有地方落腳,金性堅又介紹他去某某旅館開一間房安身,房錢記在他金某人的賬上,蓮玄單是去住便是了。

於是,蓮玄就這麽留在了杭州。

此刻回想起那時的杭州歲月,蓮玄幾乎要痛心疾首:“你那個時候,何等瀟灑肆意,哪像如今這般,死氣活樣的。”

金性堅聽了他這評語,不為所動:“我一直如此,你記錯了。”

“你哪裏是一直如此!你就是被那妖姬迷惑,自甘墮落!”

金性堅看了他一眼:“你若再敢這樣出言不遜,就請走吧!”

蓮玄又重又急地嘆了口粗氣,似有千言萬語,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還記得當年西湖畔那個如畫一般的青衣人物,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變了性情。

就因為他忽然得到了一位故友的消息,那故友不是旁人,正是夜明。在蓮玄眼中,那夜明就是個純粹的妖女,金性堅竟會為了個妖女神魂顛倒,除了說他是為美色所迷之外,再無其他合適的解釋了。

蓮玄是個情竇不開的人,完全不懂夜明的好處,雖然也承認她美,可也沒覺得她美到驚天地泣鬼神。金性堅那樣一個水晶琉璃般的剔透之人,原本是何等的傲然恣情、自由不羈,可自從心上有了夜明之後,變得魔怔了一般,心心念念的只想要去找她。好好的一塊水晶琉璃,眼看著就變成了石頭。

蓮玄看在眼裏,真是氣死了,沖到金性堅面前大嚷:“你這是在幹什麽?還是說你本性難移,非得回那個妖精堆裏才舒服?”

金性堅聽了他這句話,勃然大怒,幾乎和他動了手。蓮玄看到他要對自己動手,也是一陣傷悲——金性堅原本對他是多麽的友愛啊!

長久的沉默過後,蓮玄覺著自己的怒氣平息些了,這才粗著喉嚨,喚了金性堅一聲:“哎!”

金性堅擡頭看他:“嗯?”

蓮玄說道:“我們第一次為了夜明吵架,還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我那時候只當你是一時糊塗,反正連殉情的人都有呢,你為了女人發癡,也算不得太稀奇。可你發癡也該有個度,哪有一癡便是十幾年的?你看看我,那時候我還是個愣頭小子,如今我人過中年、都快老了!縱是對你來講時間不值錢,可你是不是也該適可而止、不要這樣沒完沒了的任性?”

金性堅皺起了眉頭:“我比你年長得多,不許你這樣對我說話!”

說完這話,他站起要要走,臨走之前,他又補了一句:“你當你現在就不是愣頭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