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二十)年少意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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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水酒肆裏忽而鴉雀無聲。戴著食花鬼面的黑衣男人原本懶洋洋地癱在桌上,現時卻已精神抖擻地爬起身來,拈著瓷杯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桌板。萬事通敘完了一段玉白刀客的往事,不覺有些舌燥,往櫃邊取了只圓壺斟了水喝。

土一聽了萬事通所言,不知覺中來了興趣,伸著耳朵撐起胳膊肘來,先前的粗詞兒都丟到一旁。他摩梭著下巴的胡茬,若有所思道。

“萬先生,照你如此一說,那玉白刀客與咱們那…少樓主把臂相歡,要…連枝共冢?”

他倒聽說玉白刀客與黑衣羅刹是對不共戴天的仇家,狹路相逢定會殺個眼紅,兩年前那斷崖一戰不知被說書人翻來覆去嚼爛了幾回。有人道他倆為情結怨,有人言二人間負著血海深仇。可在萬事通的言語間,他倆不僅並非對頭,還狎昵得很。

萬事通神色木然,他敘起故事來倒有模有樣,神采飛揚,歇了口便忽地又成了樁木人兒。只聽他淡淡道:“萬某說不得假話。”

土一卻先往地上啐了一口,暗罵道:“這小崽子。”也不知是在罵誰。他撓著蓬亂的腦袋,又問。“萬先生,這些事兒聽著隱秘僻奇,你從何得知?”

他尋思著萬事通莫非樂得聽房,在旁人行事時趴在瓦上墻角支著耳朵偷聽,這才事事皆知。

“萬某無事不通,自然知曉。”

書生又道,神色無變。此人看著文文弱弱,神情木滯,稱不上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卻不知怎地教人只覺深不可測,從他口裏吐出的每個字都令人心服口服。

“哈,老子倒沒想到他倆是這等幹系。”土一像噎著了般幹笑,“唉,說來也是金部不屑理咱們這些弄粗活的泥瓦匠,老子一年半載都沒見過少樓主一回,要不這些害臊話兒早傳開了。”

天山門與候天樓的人撞了面,便只能以血洗血,那倆人竟也能摟摟抱抱,來個爾汝之交。若是說書人得知這段往事,準要吞聲忍淚,將話文批得通紅。

他琢磨一番,且將那如漆如膠的兩人放開不提,又問,“先生提到的…烙家是怎地一回事?”

萬事通道:“烙家乃木家旁支。木家以藥見長,烙家以蠱為精。烙家現任掌事為丹烙,此人行蹤無定,不居江湖榜。”

“娘的,比候天樓還要會藏。”土一拍著腿,忿然作色。“罷了罷了,少添一事,能平一浪,輪不到老子來解決他。”

萬事通默然地盯著這蓬頭垢面的男人。他亂發粗服,嘴裏噴著酒氣,衣上裰滿補丁,看著極為落魄。若非腰上纏著的食花鬼面,無人信他是從殺人如芥的候天樓刺客裏出來的,誰都覺得此人鄙薄、粗淺,可萬事通卻覺得他腹中有料,本該是另一番模樣。

斜陽的余暉從門縫裏悄悄鉆進來,給杌凳渡了層金邊。土一的側臉也被映得通亮,明明看著該是個粗糙漢子,卻有一對若水含情的桃花眼,流轉生輝。像這樣的人他曾見過一位,雖說眉眼不甚相像,神態卻如出一轍。

這該是個能給他帶來驚喜的男人。萬事通想道。

這時土一已經拿著筷子當當敲著豁口的碗了,像每一位乞食的叫化子般嚷道,“先生還講麽?那玉求瑕的事兒才起了個頭,可不能斷了尾啊。”

“自然是講的。”書生點頭,“閣下所言不虛,玉白刀客的故事這才算得開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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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豐元城。

自清早起院中便格外喧鬧,香鐘還未響,左三娘便被外頭的聲響驚起。有人砰砰敲著木漆門,放聲嚷道。

“姑娘,三姑娘,左三娘,您行行好,應個聲唄。”

那人叫一聲不成,還要接二連三,斷不絕口。三娘捂著耳朵,忍到梳洗罷了,那人還在外面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嚷。廈房離漆門百步之遙,那人不屈不撓,硬是嚷了半個時辰未走。惹得院裏的刺客如群鴉般攏在門前,人人拔出刀劍,左顧右盼,盤算著是否要將門後那人除之為快。

左三娘倒踩著絲繡鞋心急火燎地挪過來,她小髻還未盤好,青絲垂亂在肩頭。見刺客們立在門後,叉著腰嗔道,“是哪個潑皮無賴?怎地還不將他攆了?”

往日裏快刀殺人的刺客們現今竟似鼠群般聚攏在門前,思來想去,猶猶豫豫,半天下不得手。

木十一替她解了惑,冷冰冰地道。“是天山門玉白刀客。”

眾刺客持劍肅立,面面相覷,可謂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他們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向門後那人莽然而動必定有去無回,只得待小主人給個定數。

三娘一聽便氣不打一處來,她知道這幾日來那人常鬼祟地在周邊晃,想從竹園磚墻處翻入來,又要逮著機會揪著白骨松枝攀上青瓦頂。她撥開人群,佇到門前,清清嗓子道:“外頭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