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第4/6頁)

書影被濺了一頭一身的水花,等她抹開眼,眼就直了——她的雙眼正對他胸腹,那已不是人類的皮肉,而是被揉皺的紙張、被熔化的金屬,猙獰扭曲,凝結著白色、紅色、紫色、凸起或凹陷的舊傷新痕。

“叔叔……”書影忘形地伸出手。

他聽出來是她了,他猛一下撩開她的手,大肆咆哮起來:“誰叫你進來的?你還知不知羞恥!”

書影驟然間清醒了,她面前可是一個赤裸裸的男子啊!她慢慢地倒退兩步,“哇”一聲大哭了起來,轉身跑出去。

詹盛言一個人呆立了一會兒,羞憤漸漸退潮,他眼底的黑暗閃爍了起來,背後的新鮮傷口一跳一跳地抽打著他。他認識書影已非一天兩天,這孩子性格淑靜,心志堅定,絕非浮蕩之流,而她竟自願以清白待字之身深入大獄,只為看護他這樣一個窮途末路的罪犯;剛剛她一定是在門外提心吊膽聽著他一舉一動,誤以為他失足溺水才不顧一切闖進來,連一向最為重視的男女大防都拋在了腦後……她又怎知他經年的惡習,洗浴時必當令自己窒息?而他呢?出於自己那一點兒兇悍的自尊心,就拿她的無私去懲罰她,拿她的純善羞辱她?

他這一輩子做的孽夠多了,但從沒有一次,詹盛言這樣為自身感到羞愧。

他聽見她遠遠的哭聲,情不自禁深嘆了一口氣。

另一頭的臥房裏有一張小床,書影濕淋淋地撲倒在床邊痛哭,哭得羞恥不已。就仿似有什麽從腸子裏扯著她、拽著她沒命地奔逃,直至迎頭而來的轟隆一聲,她的羞恥在黑咕隆咚裏一下子撞翻了,也緩緩地摸清了另一個羞恥——男人們的羞恥。最先浮起來的是父親,書影打了一個噎,她乍然有悟,父親在受刑前叫她蒙住眼睛,其實不單是在保護她,更是在保護他自己:他想保護自己不被她看見。沒有一位父親願意讓女兒看見這副模樣的自己,沒有一個自尊自重的男子願意把如此的醜態展覽於人前:赤裸、破碎、衰弱、無助,命運一寸寸壓低,而他既不肯松手,也無力還手——就像眼下的詹叔叔。

書影還在哭,但哭的已不再是自己,是父親,是他……難怪那個詔獄的頭子管她叫“刑具”,她就是他的刑具。他曾通過所有其他的刑具,猶如生鐵通過火,它們都沒能夠從他身上剝離的尊嚴,她卻拿自己這一雙明晃晃的淚眼、拿對他真心實意的憐憫毫不留情地取走了。

她錯得太離譜了,她要真可憐他,就半點兒都不該可憐他。

“影兒……”

書影一驚,她從臂彎裏擡起頭,但見不知何時詹叔叔已摸到她身邊,他穿上了衣服,但渾身仍散發著冰涼的水汽。他扶著一條腿在腳踏上拙笨地坐下,蒙有一層白翳的眼睛眨動了幾次,每一次都很慢。

“叔叔不該這樣對你,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

“叔叔您別說了,”書影強行壓服了再度湧起的嗚咽,她連連搖著頭,“您不用說,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是我不好,對不起叔叔,對不起,我只是太想念爹爹了,在您身邊,我就能離他近一些……”

詹盛言想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他只是拿手找到了她潮濕的脊背,在她背後摩挲了兩下,仿佛在摩挲一只受傷的小動物。

他們和解了。

盡管書影仍沒有找回那個她所熟悉的詹叔叔,但詹盛言已不再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他對她很溫和、很客氣,也極其照顧她的感受。為此,他甚至願意主動請求她的照顧。

“影兒,我的盲杖?”

她替他取來他的盲杖,漸漸地,她自身也變成了他的盲杖。自從她到來,那些太監們就只做灑掃的粗活,而把近身照顧詹盛言的任務囫圇丟給她。書影開始替詹盛言引路,替他裝飯、倒水,為他穿外衣、脫外衣,為他梳頭發、剪指甲、修剪胡須……即便詹盛言依然堅持在解手、洗浴之類的私密之事上回避她,但他身體的小細節她早就一覽無余。時不時地,開始有這樣的一個想法穿過她,而她絕不敢對他提及:

她的最深處,居然會有一點點慶幸他瞎了眼,這樣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看他;她怎麽看他也看不夠。

書影自己也難以解釋,為何現在這樣一個又衰老、又殘破的他,卻比曾經那個最為瀟灑得意的完美男子更加吸引她?偶爾,當她的手指撫過他腫脹的瘸腿、壞死的筋肉疙瘩、那些僵硬的關節、凹凸不平的瘢痕……在這無比醜陋的一切之前,她卻感到了自己響雷一樣的心跳。她怕他聽見,又隱隱地盼著他聽見。

夜裏頭她做夢,她不再夢見墜落的秋蝶,她夢見行刑台。她一步步攀上去,上面滑溜溜的全是血,鋪滿了父親的碎片。她把那些粉碎的骨與肉撿起來,好像拼七巧板一樣一片片拼湊著。當她這樣做時,她感不到絲毫的恐懼,她只是專心致志,試圖拼回一個完完整整的父親。終於,她完成了最後一塊,父親的頭顱張開了雙眼,眼睛裏霧蒙蒙的,沒有她,只有無窮的堅定和哀冷,藏滿了不願對小孩子講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