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第2/6頁)

詹盛言咬起牙,任誰都看得出,他在同自己的驕傲搏鬥。過了一會兒,太陽又升高了一寸,他布滿了腫痕的赤裸脊背上,鮮血已匯成了細流,滴答而下。

“馬掌爺,算我求你,送這孩子走。”

馬世鳴笑出聲,“水刑、火烙、彈琵琶、老虎凳……統統沒換到盛公爺的一個‘求’字。果然還是九千歲英明過人,一眼就挑準了刑具。”

他故意瞟一瞟身旁那淚流滿面的“刑具”,又舉手在詹盛言臉上輕慢地一拍,“不過離受刑的日子還遠呢,我這裏素向是活地獄,而您,已成了地獄裏頭一等安樂神仙,好好享這眼前福吧。咱回見,國舅爺。”

他一搖手,護兵常赫便把詹盛言就地一推,太監們也退去院外,院門被拽上。陽光從樹頂射落,把斑斑駁駁的明與暗鋪陳了滿地。

“叔叔……”書影又喚了他一聲。從方才第一眼望見詹盛言的模樣到目睹他被毆辱,震驚和悲悸始終牢牢地攥著她,使得她內臟成冰、手腳僵結。而隨著那班人的離去,她總算恢復了幾分。她哆嗦著前去想要攙起他,他卻不輕不重甩開她的手,自己探摸著抓到手杖,撐起身走開,又拿杖尖在地面來回點動。

片刻之後,書影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找衣裳。那些太監們走之前,就地留下了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襯衣和長衫。她跑去捧了來,替他披起。

不知是不是被觸痛了背部的傷口,詹盛言微顫了一下,他跛行走開,再一次急切地、堅決地躲避了她的好意。

書影努力抑制住哭聲,在靜默中注望他自行穿起衣裳來,他的動作緩慢但嫻熟——他已學會了做一個盲人。整理停當後,他回身面對她,聲調溫和了一些,盡管他聽起來依舊很生她的氣。

“誰送你來的?是不是徐鉆天?你告訴我,我想法子送你走。”

“叔叔,才當著那些人我也說了,我是自願來的,我不會走。”

“胡鬧!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知道。”

“你什麽也不知道!”

他似乎在按捺著不把手裏的盲杖也向她砸過來。血水很快就滲透了他的外衣,那無疑很疼,但他一點兒也沒有流露出來,書影從他臉上只辨認出了焦急和痛心。她不忍再頂撞他,於是單只在心裏頭反駁了一句:不,我知道。

是雨竹把一切都告訴了她。那天夜裏,她單獨留下她,對她說:九千歲一直想挖出安國公的大寶藏所在,安國公卻受盡酷刑也不肯招認,徐大人便為九千歲獻上了一條計策。只因安國公家族盡滅,除太後與皇帝外旁無親友,而又沒人敢抓了太後和皇帝去施刑以脅迫他,他才會毫無顧忌之心。要砸碎這一身鐵骨,唯有先替他造出一根軟肋來。徐大人的打算是,將書影送入詔獄,以貼身侍婢的身份照顧安國公起居,而長日獨處的孤男寡女遲早會發生肉體關系——大不了用一點兒手段加速進程。一旦二人有過同宿之舉,他們就將謊稱書影懷孕,要安國公在他極力保守的秘密和胎兒之間做選擇。

“大長公主在世時,最大的一塊心病就是詹氏無後。安國公原就是個大孝子,絕境中萬一真得了個孩子,恐怕他還確實不肯做那使家族斷絕香火的罪人。反正來硬的是沒用了,徐大人說,不如死馬當活馬醫,改用懷柔之策吧。”直講到這時,雨竹才向書影瞟了一眼,“你被挑中,不是因為安國公曾對你有恩,而是因為你總一副念恩不忘的傻樣子。不過小丫頭,你念的是從前的安國公——從前誰又不念他?現在,那早不是同一個人了!況且詔獄那地方,素來是豎著進、橫著出,之前還得受上好幾輪罪。好在我聽徐大人的意思,安國公把他那一份傲慢也帶進了內帷,除非女人上趕著他,否則他絕不肯要的,因此你還有一線生機。明兒徐大人提起這事兒,你只咬定了不願意,便可逃過此劫。”

書影的心早已死去多時了,那一刻,它卻吱吱呀呀地重新轉動起來,似一爿沉重的石磨,把雨竹的每一點意思都細細碾磨。末了,她注望著她道:“多謝姑娘,可我要對不住姑娘的一片善心了。”

雨竹長嘆了一聲,“你沒對不住我。我把這些透給你,原也不是對你抱有什麽格外的善心,只不過怕自個兒以後夜裏頭想起,沒法安睡。”她再一次嘆口氣,“還說什麽‘最毒婦人心’?我這幾年瞧下來,女人間那些小打小鬧,比起他們男人對付起彼此來的殘暴無良、滅絕人性,簡直就是孩子過家家。你一個小不點兒,跟他們瞎摻和些什麽呀!”

果不其然,翌夜,徐鉆天就把書影叫到跟前,笑眯眯地說九千歲優待安國公,要派一個心細手巧的婢女去牢裏頭服侍他。“本大人特地為你爭取到這個機會,好讓你一償夙願、報答恩人,你謝我便是了。”他把一席話講得娓娓動聽,至於隱藏在背後的狠毒盤算,自然,他半個字也沒提。然而書影點頭時,已接受了所有告知以外的痛楚和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