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第3/6頁)

所以,她怎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叔叔,您放寬心,等不到他們拿我做籌碼要挾您,我就會自行了斷的,您早見識過我的決心,我說得出做得到。那之前,我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顧叔叔您一天。”

“我不需要你照顧。”他余怒未消,不為所動。

“可我需要照顧您。先父殉難前的最後一段,就是在此間度過的。昔日我沒能在爹爹跟前盡孝,於今補報在叔叔您身上,也算填一填我心頭的遺憾。”

“你父親早死了!你就有能耐照顧一百個詹盛言,祝爌也照舊無知無覺、萬古寂寞。”

書影明知他還在氣頭上,可聽他直呼亡父的姓名,還是耐不住沖口而出道:“那韓素卿姑娘呢?!”

“你……說什麽?”燃燒著他臉龐的怒火縮卷了起來,他整個人一下子變輕了,仿似是一團火灰,簡直令書影替他畏懼起每一陣即將拂過的風。

她小心地挪動腳步,向他靠近了幾分,“珍珍姐姐和我談起過韓姑娘——”

書影記得徐鉆天曾說,安國公瘸了、瞎了、腦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雖然身體受損,但頭腦敏捷如昔,一個開頭就夠他抓住她詞鋒後所有的隱義。他截斷她,又帶上了氣狠狠的味道,“這怎能相提並論?她們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這麽說,當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開心時,水底的韓姑娘也會笑嘍?”

有一刹,書影懷疑詹盛言並沒有失去視力,他跚行而來,流火一樣的目光從高高的身軀上落下來搜查著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審視他的臉:皮膚如死屍慘白,緊繃在骨骼之上,一邊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塊起皺的傷疤,除了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個下頰都戳滿了密密麻麻的須根,額頭上橫亙著新生的皺紋,就連眼瞼也染上了幾道輕微的褶皺,淩亂的鬢角可見零零星星的灰白發根。

她第一次這樣近、這樣毫無躲閃地看清他,這是她以往從未敢有過的褻瀆行徑,猶如掀起掩蔽著神像的華幔,平視那一張塗彩已剝落的石頭臉。

她理應感到懼怕——孩子在猛火與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種純粹本能的懼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銳的什麽從四面八方升起來,把她圍逼在中間。

不帶一絲猶豫,書影直迎著矛頭,讓重逢的喜悅戳入心房。這喜悅刺穿她,比痛苦還銳利。

她在時間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後聽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準對我說這個話。”

這以後,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見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樣。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書影嘗試著攙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來回探尋而不得的茶盞遞過來……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絕她,他的拒絕甚至到了決絕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進他手裏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時,他已是嘴唇皴裂,聲音喑啞,“她的放那邊。”他寧願對送飯的太監說話,也不搭理她一個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喚了一遍又一遍。

書影又委屈又難過,等看清送來的飯菜時,她就更難過了。飯菜其實並不算太差,白米飯配兩葷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飯和菜是混擱在一只大海碗裏的,只有勺子,沒有筷子——為了方便他這樣後天的瞎子。書影眼看他面無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雜燴往嘴裏送,眼淚又自她臉上無聲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飯食中。

書影到底還是潦草扒了兩口,太監們收拾了殘羹,便擡入一桶又一桶水,送來了沐浴之物。詹盛言自己進了內室,沒有人跟進去,反而全走了個幹凈。

書影既早知徐鉆天的意圖,也就一下懂得了其中的關竅所在:他們是故意要她在洗澡更衣這類肌膚相觸的瑣事上接近他。書影雖已在妓院裏見遍了男女之親,但她究竟是童蒙處子,哪裏豁得出臉皮進到一個成年男人的浴室之中?但她又不放心詹叔叔單獨在裏頭,尤其她眼見那只被灌滿的浴盆那樣大、那樣深,簡直像一個淹得死人的池塘。

為此,她一直留心聆聽裏間的動靜。她聽到窸窣的衣物響聲、水聲,跟著是一片無法數算的寂靜,最後她聽他瘋狂地咳嗽、幹嘔起來。書影越聽越揪心,由不得奔來了門外,“叔叔,叔叔您沒事兒吧?”

答復她的,僅僅是又一次漫長的死寂。

轉瞬後,書影就陷入了瘋狂的恐懼:他的盲眼令他絆倒在水中,而他的跛足卻叫他無力起身……她一把推開門沖進去,“叔叔!叔叔!”

只一望,她的臉就變得毫無血色。她見詹盛言整個沒在一盆深水裏,水下的面孔閉目若死。她什麽都忘掉了,狂亂地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欲將他托起,可就在她觸到他的一霎,那一動不動的軀體卻如水雷般炸開,他騰身出水,濕漉漉的兩手緊攥盆沿,四面轉動著頭頸,盲眼裏噴出受驚的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