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6)(第2/7頁)

而萬漪卻漸漸在這一奇異的“舞台”上找回了表演的自信,她氣沉丹田,在胸腔裏調動出自己最低沉、最可信的聲音:“然而鎮撫司接手案件後,這封信卻不翼而飛——”

“她胡說!”

驟起一聲嘶吼,將她打斷。萬漪回首望去,但見柳老爺子臉色潮紅,胡須抖動,將鐐銬一起掙動得鏗鏘作響,“這是哪裏來的證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捏造誣詞,從來就沒有過什麽信,她——”

“犯人無理,這裏是何地,還容你刁惡放肆不成?”刑部堂官祁有麟滿面不悅,拋下一只火籌道,“來呀,掌嘴。”

柳族諸人眼看衙役手持皮巴掌走向他們的“老爺子”,一個個忙轉開目光,不忍直視。三十下之後,方有人叫停,老爺子吐出了兩口血,血塊裏包裹著半顆斷牙。

“再有誰敢阻撓問案、咆哮公堂,一律嚴辦。證人白萬漪,你還有何話要講,只管從實細說就是。”

萬漪見柳承宗當眾受刑,又驚又怕,不由得簌簌淚下。她知道下令行刑的祁有麟正是佛兒的客人,也曾見過他歌酒歡娛的放蕩,怎知官服一穿起,人突然就變成個不近情理的樣子。她哪裏知道佛兒所說的曾為柳家打點過祁有麟不過是子虛烏有,還當是這個人出爾反爾,說話不可信!那麽,她能信唐文起嗎?他再三和她叮嚀過:“柳老爺子受鎮撫司和徐鉆天的迫害威脅,肯定是不敢承認這封信的。不過你不要怕,據實說就是,家父會為他們做主。嗯,你就這麽說——”

情形已糟糕至此,那就姑妄一試吧。

她就這麽說:“柳家唯恐那當權者挾嫌報復,所以寧受委屈,不肯告狀。”

“你再三說的這個‘當權者’,指的是誰?”祁有麟抖動著兩腮,厲聲逼問。

“信中所涉的是誰,就是誰。”

“有司問案,不得架空巧語!”

主審唐益軒對祁有麟擺擺手,由書面材料中擡起頭來,“那人究竟是誰?你盡管指實,不必有顧慮。”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他與萬漪四目交接,唐益軒立時就感到了下腹的一陣悸動。他不得不為兒子的眼光叫絕,這小姑娘的一雙眼睛可真要命,倘或他再年輕二十歲,不,十五歲,他也會心甘情願被這樣的尤物欺騙。

是的,唐益軒老辣的鑒賞力直接將萬漪劃去了“尤物”一欄,盡管他懷疑她自個兒對此毫不知情,她或許以為自己不過是那些普通美人裏的一個……但美人可不會有攪動政局的力量,尤物才做得到。

而只一想,他們唐家父子就借助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尤物便劃開了政敵的大動脈,唐益軒不能不自鳴得意。同我們不見血的手段比起來,你們柳家父子那些血腥四濺的砍砍殺殺,不過是小孩子們的遊戲罷了。

他將手摁在厚厚的卷宗之上,依舊聲色不動,態度彬彬有禮,音量像平常談話一樣,沒有人——哪怕是緊挨在他兩邊的陪審們——能勘破唐益軒內心的狂喜。

“說吧。”

萬漪明確地接收到了唐益軒隱秘的鼓勵,她慌亂的心得到了安撫。只要主審偏向柳家,那就還有希望。於是她刻意放亮了嗓音道:“內閣次輔徐大人,徐正清。”

她的話猶如巨石一樣砸落在廳堂,整座大廳都被砸得晃了兩晃。

“你胡說……一派胡言……”天井裏又傳來沙啞的低吼。那一頓皮巴掌打掉了柳承宗的尊嚴,似乎也打掉了他僅剩的精力,他不停地搖搖晃晃,喃喃不絕,但淌血的嘴巴卻再也發不出完整清晰的話語,大家聽不清他是在咒罵,還是在辯解。

然而遠遠的,他的兒子柳夢齋聽清了,也想透了。

自從那個巫女貞娘不知用什麽法術令他親眼目睹他本不可能感知到的一切,柳夢齋的神魂就始終未能完全歸位。他總覺還有一半的自己在軀殼外飄蕩著,然而,冰冷凝重的氣氛、堆滿案牘的證據、叔叔和堂兄弟們的枯槁之態,最後,是老父所受的侮辱和痛苦……將他拽回了現實。他的神思不再浮遊於天空之上,而像是在一口窄井中被擠壓著下沉,這一刻,他沉到了井底,摸到了淤泥裏的一切。

父親已通過唐席與徐鉆天達成了交易,拿認罪換取寬赦,先緩決,再減刑,一旦他們臨場翻供,膽敢將唐席與徐鉆天牽涉在內,從而損及九千歲的威嚴,那麽必將招致極其嚴重的後果。

這也就是為什麽,父親拼死也要否認萬漪的說法。

“你看上的女人是個十足蠢貨。婊子也只會在恨你的時候才坑你,蠢貨哪怕為你好,都是在坑你……”

驟然之間,父親對萬漪的貶損浮起在耳畔。柳夢齋回首望了望嘔血不止的老父,又看看不遠處一臉惶恐的萬漪,他明白,她不是在坑他,她只是想救他,他完全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