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6)(第3/7頁)

“這婊子說謊。”他擡高了聲調,但並不顯得憤怒,語調冷淡又克制。

萬漪猛一抖,直直瞪住了柳夢齋。但她迅速扔掉了受傷的情緒,記起了唐文起的囑告:柳家一定會因懼怕報復而畏縮不認,而你,你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你一定要挺住。

她會挺住的。

“大爺,你、你別怕,你說實話!你不是和我說過,說徐鉆天、唐席是一夥的,他們和詹盛言都是一夥的?你照實說好了,大人們會替咱們做主的!”

柳夢齋那輪廓銳利,已微帶佝僂的側影猶如一道彎弓,他一眼都不朝她看,卻照樣瞄準了她。“老爺們,這婊子說謊。”

祁有麟再次怒喝一聲,唐益軒攔住了下僚,和顏悅色道:“柳夢齋,你稱證人說謊,可有確實證據?”

“若無真憑實據,怎敢在諸位老爺前妄言?”

“你有何確據,上前來說明。”

他拖著腳上前,再度跪下去。“十月二十七日,留門‘五爺’曾接我命令,在狗場處理過一具屍首,該人是白萬漪遠房的舅父——”

“你所說,跟本案有何關系?”

“關系極大,老爺容稟。”

“那,你長話短說吧。”

萬漪只聽柳夢齋冷不丁兒提起她那“舅舅”,已一陣寒戰。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形貌已大變,她看他,突然像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由他那裏,有一群冰冷又細小的恐懼飛快地向她爬行而來,啃進她毛孔裏。

而他,繼續面無表情地、眼無余波地說道:“那人是我親手所殺,而我殺他,是因為我發現,白萬漪還只有六歲時,就與這人有了奸情。”

滿堂嘩然。

祁有麟將大肚子頂住了堂桌,向前一傾,“你說,幾歲?”

“六歲。而這個婊子,她不敢欺瞞——”柳夢齋稍作停頓,往唐益軒臉上帶過一瞥,含糊其詞道,“她另一位權貴客人,卻拿我當冤桶,讓我花了六千兩為她破瓜。她那瓜,早破得瓜子都不剩了!此事,懷雅堂那個老虔婆也一清二楚,老爺們若不信,可將其提來嚴審,便知犯人所說的全都是千真萬實。”

在座的所有人都目睹了一種稀世罕見的景象,他們看到了一顆心破碎的樣子。就連那些高坐堂上、心硬如鐵的老男人們也都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那個女孩子的一顆心轟隆隆地破碎掉,就像是高樓在沉陷、大廈在坍塌,頃刻後,空中只留下激蕩的浮塵。

她整個都像是灰塵堆出來的影子,變得又黯淡、又透明,“哥哥,你、你為什麽……”

“你閉嘴!”柳夢齋第一次激動了起來,他擡起了沉甸甸的兩手,戴著手銬的鐵器之聲指住她,“你受了何人指使,奸謀叵測,胡亂攀咬,妄圖利用我留門制造亂局,我怎能容你得逞?”

然後,他收攏了聲音,音色忽地變輕、變脆弱。“老爺們,好像這樣一個六歲就同野男人苟合、賣初夜都要騙買主的小婊子,她說出來的話,哪有半個字可信?”

眾人還未完全從這一沖擊中緩過神來,驟聽院中騰起了七嘴八舌的呼喊:“老爺子!老爺子!”

不知幾時,柳承宗已闔目睡倒在地,他捂著自己的心口,鐵鐐壓在胸前,血流了一胡子。

柳夢齋呆愣了一刻,源源不絕地淌下淚來,就好像那些淚水已被他積蓄良久,只在等派得上用場的一刻。

他一邊哭,一邊拖著腳鐐向柳承宗那裏曳去。官員們、差役們都沒有阻擋他,那畢竟是父子之情。

不多久,隨堂的醫官也趕到了,他伏在柳承宗身上聽了一會兒,搖搖頭,“此乃猝脫,六脈俱無,氣息已絕。”

就這樣,不可一世的柳老爺子死了,就像一堆隨隨便便堆起來的破布。

“父親!父親!爹!爹您回來,您老一輩子狠心,怎麽到了也這麽狠,留兒子一個人哪,爹……”

柳夢齋悲痛的呼號令人動容,就連審判官當中都有人深受觸動,紅了眼嘆起氣。唯有一個人,對這震天動地的悲痛毫無覺知。

那個女孩子依舊坐在自己的心碎之中,被埋在心臟的廢墟下。

案子審到一半,主犯當堂暴斃,出了此等變故,照說就該還押再審。柳夢齋也要求延期,“以盡人子之情。”於是,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諸堂都來向主審請示意見,唐益軒並不著急表態,而是反問了一聲:“諸位的意思呢?”

眾人雖有開口問案之權,但對自己的斤兩也都心裏有數。開審前,上諭就指明次輔徐正清與鎮撫司千戶馬世鳴回避,一切由首輔唐益軒主持,而在審訊過程中,突然又捅出來徐正清涉嫌與逆犯勾結,馬世鳴亦有包庇之嫌,這一驚天巨雷劈得人暈頭轉向,誰也拿不準事情下一步的走向,因此都不敢輕易表態,紛紛謙辭道:“在下不過敬陪末座,閣老說怎辦,就怎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