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那小孩臉上盡是草木灰, 黑漆漆的,只一雙眼還明亮,小手扒著墻面, 見沈臨川望來,又迅速縮回了身子。

“施恪。”

施恪頓在了原地, 聽見聲音緩緩回過頭來, 小臉上已經淌出了淚痕,用衣袖一抹, 便花了臉,他站在原地, 小聲道:“沈夫子。”

他的兩只手交握在身前, 似乎局促,一雙眼不敢看眼前人, 臉上一塊黑一塊白, 還有些隱約的青紫。

沈臨川眉間微微蹙起, 蹲下身來,用手帕擦拭著他面上的淚水,在碰到眼角時動作稍頓了一下,沉聲問道:“見到我,跑什麽?”

“沒什麽……”

施恪又是慌亂地低下頭, 想要掩飾什麽般, 兩只手將他的手帕抓住,不讓他再擦, 只含糊問道:“沈夫子, 你和玉兒姐姐去哪兒了, 我來過幾次, 卻都見不到你們, 你們是搬走了麽?”

“是搬走了,”沈臨川看出他眼底的窘迫,並不多問些什麽,只答道:“我們搬到京城去了。”

施恪如今過的很不如意,自從母親被父親趕走之後,便再也沒有人來護著他,林表哥出事之後大哥也走了,姨娘經常暗地裏欺負他,父親也沒有多麽在乎他這個兒子。

他有一次被趙姨娘餓得受不了了,想來找玉兒姐姐和沈夫子,卻沒能見到二人,險些在門口暈了過去,再之後父親被革職,趙姨娘被發賣後,他在白姨娘身側反而過的好了些。

白姨娘說她沒有兒子,又怕被父親賣,所以要養著他當親兒子,施恪擡眼看沈臨川,藏下自己心中的委屈、不滿與不甘,縱使白姨娘待他再好,他也只想要自己那個嚴厲的親娘回來。

“嗯。”

對於沈臨川的回答,施恪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說什麽,他抓著那方手帕,見到原本素凈的帕子上全是自己身上的臟汙,眸子又黯了一分。

小孩兒的心思沈臨川大抵能猜個完全,他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霎時間籠下一團陰,“吃飯了麽?”

施恪愣愣擡頭,忽然間便紅了眼眶。

酒樓之內。

施恪面上已經洗幹凈了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來,此時他正大口吞咽著碗裏的米飯,就連頭也不擡,一直到將肚子吃撐,吃到再塞不進一粒米,才不舍的將碗放下。

從始至終,沈臨川都沒問過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恰恰正是這樣,保護了這個孩子心底最後的一絲自尊。

“沈夫子,”施恪的心因為這一頓飯開始暖了起來,他望向自己身側的人,面上浮現出不同於這個年齡段小孩兒的成熟,終於主動啟唇道:“我本不想告訴你,不想讓你和玉兒姐姐擔憂,但是我現在的確過的不好,我娘被休了,我父親被革職之後賣了兩個姐姐和姨娘,拿著剩下的銀子四處求門路。”

“求人的話銀子用得快,好歹他還是記得有我這個兒子,願意剩下些銀錢來給我讀書,庶兄被送去做了學徒,他欺負我,我只能忍著,沒有人再同我母親那樣願意護著我。”

他的語氣很平淡,仿佛再說著別人家的事情,甚至於平淡到沒有一絲波瀾,沈臨川垂下眸,並不寬慰他什麽,而是倒出一杯清茶飲下。

施恪擡首,見他沒有流露出一絲可憐自己的神情來,才繼續說下去,“我只是說說,日子還要過,我娘還等著我去接她,你不要擔心我,我很快便會長大,然後去考取功名,以後便再也不會這麽狼狽了。”

他的心裏還留著最原先的那分志氣,盡管遭受了這些,幾乎家破人亡,也不自怨自艾。

沈臨川點頭,算是認同這個答案,目光落到他的面頰之上,問道:“臉上的傷怎麽來的?”

坦白了自己的境況之後,施恪也坦蕩起來,答道:“庶兄打的,灰是路過他做學徒的鋪子被擦的,我原先想就在河邊洗幹凈,卻看見了你,便跟了過來。”

“你不怨?”

“不怨。”

答完話後,施恪忽然便止住了聲,面上神色一瞬間莫測起來,又過了半響,才慢慢說道:“怨。”

“怨我爹狠心,怨林表兄害人不淺,亦是怨母親娘家無勢,但從始至終,我最怨的,是自己沒有能力,不能同大哥般自在離開,也不能離開我爹,自己養活自己。”

“施率做學徒很苦,”他嘆了口氣,目光落向窗外,學著沈臨川的模樣給自己倒出一杯茶來,“但是沈夫子,我也很苦,我怨他,也明白他為何如此,他的娘,趙姨娘的下場比我娘還慘,而他,同樣是爹的兒子,卻只能去做學徒,每日受盡打罵。”

明明二人分隔也不算太久,沈臨川卻覺得在這短短半年裏,施恪成長了許多,被這些苦難催熟,被逼著褪去稚氣成長。

“會好的。”他只回了三個字,便也隨著施恪將目光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