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子規血(八)
這句話可以有許多含義。
謝斂的思緒太過於遲緩, 目光落在她身上,腦中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她的意圖是什麽。
他幾乎想要問一問她。
然而女郎的注意力, 明顯在那張薄而臟的卷刃上,抿唇垂眼無聲打量。
她將它翻來覆去, 有些氣惱。
“我若天黑也沒來……”
“恐怕此生, 都見不到謝大人了。”
他的注意落在天黑兩個字上, 眼睫微顫。謝斂陡然反應過來, 剛剛他脫口而出問了她什麽話, 神情陡然間有些狼狽。
問出口時,他是帶著期盼與詰責的。
他在指望宋矜來。
謝斂平生第一次,
不僅覺得自己無措, 還覺得自己卑鄙。
“我……”謝斂眉間微蹙,隱有不安。
但對方卻陡然靠過來,指尖搭在他的脈搏處, 輕聲說道:“我今日險些被何鏤輕薄,好不容易才來。謝大人,你可想過, 我若是見你……”
謝斂小指輕顫,手背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一時間難以抽開,沉默半晌卻只能道一句:“抱歉。”
但這句話, 並不足以表達情緒。
他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麽彌補, 可看著她水霧彌散的眸子, 明顯是受了驚嚇的模樣。慣來端方的舉止, 再度成了束縛他的繩索。
謝斂什麽也沒有做。
眼前的少女指尖搭在他腕上,神情專注。
“傷得很嚴重, 但短時間不會危及性命。”
“他們大概故意的。”
說完,女郎又朝他看過來。
謝斂本能避開了目光。
不過她似乎待他親近了許多,又往他面前靠了靠,仰臉端詳他結了血痂的眼睫,藏著荔枝甜的呼吸灑在他下頜處。
有些癢,但帶著暖意。
令他既想要避開,又想要靠過去。
謝斂脊背僵硬,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躲開,而是任由她以越線的姿態打量。
“原來沒有傷到。”
她似乎松了口氣,從腰間取下水囊,倒在帕子上打濕了。
女郎又猶豫了一下。
她在看他,似乎是等他做出反應。
在他要接過手帕前,她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徑直仰身按在了他的下頜骨處。另一只手拿著帕子,輕柔地、有點小心地擦拭過去,直到他的視線清晰起來。
宋矜身上帶著極濃的藥香。
廣袖微動,帶起的風便驅散了空氣中潮濕粘稠的血腥臭,留下隱約一段荔枝甜。
“宋娘子。”謝斂道。
女郎朝他看過來,霧蒙蒙的眼睛倒映著燈光,就像是萬千把細碎的星子。
她安靜看著他,帶著令他渴望的暖意。
謝斂卻不知如何啟齒。
他知道何鏤是什麽樣的人品,怕她果真因為他受了委屈。但他又不願她受了委屈,就連問出這樣的話,都仿佛是玷汙驚擾了她。
良久,他又道:“抱歉。”
“沒關系。”她似乎並不想聽他道歉,反而又問他,“你渴嗎?”
謝斂失去血色的唇已經幹裂了。
他眸子黑沉不見底,不知藏著什麽樣的念頭,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宋矜有些不相信。
但人是沒辦法忍住饑渴的。
她也不覺得,謝斂為在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上騙自己。
於是她收回水囊,有些不好意思。
讓蔡嬤嬤來送的東西,全都沒能送進來,應當是被蔡嬤嬤都帶回家了。還有秦念,她今日雖然很忙,卻特意去了傅家找秦念,可她不肯來。
她想了一會。
伸手去解自己的褙子。
因為體弱的緣故,她總是比尋常人多穿一件衣裳。此時快到孟春了,尋常女郎已經換了輕薄春衫,但她外面的褙子卻還是夾了絨的。
褙子裏間還有一件衫子。
將這件褙子給謝斂禦寒,畢竟是她說到了沒做到。
“宋娘子。”謝斂打斷了她。
他掙紮了一下,額間滲出細密冷汗,連臉色都瞬間慘白了許多。但她將要解開的衣襟,被他打擾,再次嚴絲合縫地對好了門襟。
宋矜有些遲來的羞怯,頓時無措。
她小聲解釋:“我裏面還有衣裳,這件給你禦寒。”
謝斂不做聲。
宋矜繼續問:“你不冷嗎?”
月華自天窗投進來,照在謝斂烏黑的發絲上。
他一半側臉在月華裏,一半藏在陰影裏,使得眉眼都深邃了許多。在如此內斂的眉眼下,宋矜看不透他的情緒,只覺得他似乎並不是生氣。
何況,存了死念的人,
若是為她玷汙他名聲而生氣,反而是好事。
“謝大人。”
宋矜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啰嗦過。
謝斂低頭悶咳,鮮紅血絲滲出指縫。
他坐在月下的身影分外清瘦,幾乎形銷骨立,卻又格外端正。宋矜在任何時候看他,他都是端正的、平靜的,就連步子都不曾快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