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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萍,你一定會嚇一跳,我要去做修女了!”

“什麽?”我不相信我的耳朵。

“下星期天,我正式做修女,在新生南路天主堂行禮,希望你來觀禮。”

“你瘋了。”我說。

“一點都不瘋!”

“大學呢?”

“不念了!”

“為什麽要這樣?”

“活在這世界上,你必須找一條路走,是不是?這就是我找的路!此後,我內心只有平靜。只有神的意志,再也沒有沖突、矛盾、欲望,和苦悶!”

“你不是為信教而信教!你是在逃避!”我大聲說,“你想逃避自己,逃避這個世界,逃避你的感情!”

“或者是的!”她輕輕說。

我抓住她的手,懇切地說:

“方瑜,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什麽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呢?”她問。

我茫然了。感到人生的仿徨,生命的空虛,這不是我的力量所能解決的了。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你用你的方法解決你的問題。”方瑜說,“我要請問你一句,你解決了嗎?”

我不語。方瑜說:

“你只是制造了更多的問題。”

“說不定你也會和我一樣。”我說。

她笑了笑。我說:

“不要!方瑜,你應該讀完大學!”

“大學裏沒有我要的東西!”

“修道院裏就有了嗎?”我有些生氣地說,“據我所知,你要的是愛情!”

“那是以前,現在,我要找出人生的一些道理來……”

“我保證你在修道院裏……”

“依萍!”她叫。我望著她,於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變她了。沉默了一陣,我握住她的手,輕輕說:

“希望你快樂!”

“我也同樣希望你。”她說。

我們對望著,彼此淒苦地笑了笑。我明白,我們都不會再快樂了!我們是同樣的那種人,給自己織了繭,就再也鉆不出來。

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到醫院裏去。一路上,我想著方瑜,想著她的放棄大學而做修女,想著我自己,也想著爸爸,心裏迷迷茫茫的。走進爸爸的病室,我筆直地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裏還在想著那紛紛雜雜的各種問題。直到我已經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腳步,呆呆地面對著床,不信任地睜大了眼睛,那張爸爸睡了將近四個月的病床,現在已經空空如也了。

“陸小姐!”

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過來,把手同情地壓在我的肩膀上,四個月來,我和她們已經混熟了。

我依然動也不動地站著,腦子裏糊塗得厲害,也空洞得厲害,凝視著那張床,我竟然無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聯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亂紛紛的思緒,可是,腦子是完全麻木的。

“陸小姐,看開一點吧,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護士小姐的話從我身邊輕飄飄地掠過去,遲早會來的,什麽東西遲早會來的?爸爸?空床?於是,我腦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氣,緊緊地盯著那張床,這一天終於來了,不是嗎?爸爸,他走完這條路了,他去了。

我仍舊站著不動,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地再叫了一聲:“陸小姐!”

我甩思頭,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唇,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低低地,酸澀地問:

“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夜裏三點鐘,他去得很平靜。”

是嗎?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靜?有誰能明白他在臨死的一刹那有些什麽思想?我佇立著,眼淚慢慢地湧進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視線,又沿著面頰流下來,滴在我的衣襟上面。我緩緩地走上前去,低頭望著那張爸爸睡過的床,現在,這床上已經換上了幹凈的被單和枕頭套,我卻依稀覺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來,輕輕地用手撫摸著那個枕頭,新換的枕頭套漿得硬而挺,被單是冷冰冰的。我垂下頭,用只有我自己聽得見的聲音,淒然地輕喚了兩聲:

“爸爸。爸爸。”

就在這兩聲甫叫出口,我覺得心中一陣翻攪,一慟而不可止。我緊緊抓住那枕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聲。在我自己的痛哭裏,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對爸爸的愛,我始終不肯承認的那份愛,竟那麽深,那麽切,而又那麽強烈!我哭著,在奔流的淚水中,在我翻騰的愁苦裏,許多我強迫自己忘記,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時勾了出來,離我而去的書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時間,我心碎神傷,五內俱焚。

我哭了很久,仿佛再也止不住了。在這一刻,我竟渴望能對爸爸再講幾句話,只要幾句!我將告訴他,我愛他,我是他的女兒,我從不恨他!是嗎?我恨過他嗎?我詛咒過他嗎?我把他當仇人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