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天,我們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陽還很好,但是,我們到墳場的時候,天又陰了。夏日習慣性的風雨從四面八方吹拂而來,墓地上幾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樹在風中搖擺嘆息。參加葬禮的人非常簡單,只有媽媽、我、何書桓,和小蓓蓓。爸爸臥病在床,沒有參加,蓓蓓是我用皮帶牽著它去的。先一天,我曾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尋人啟事,找尋爾豪,但是沒有消息。我們沒有為如萍登訃聞,我相信,訃聞對她是毫無用處的。她生時不為任何人所重視,她死了,就讓她靜靜地安息吧!就我們這幾個人,也不知道該算是她的友人、親人,還是敵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人掘好的坑中。

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後,工人們的鐵鍬迅速地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聽著泥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我才體會出陰陽永隔的慘痛。我木然地站在那兒,一任狂風卷著我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地在我腳下徘徊低鳴。我的心像鉛塊般沉重,像紅麻般淩亂,一種麻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卻又幹又澀,流不出一滴眼淚。眼淚,我還是不流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淚,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淚了!躺在那黑暗狹窄的洞穴裏,寂寞也好,孤獨也好,她一無所知!對這個世界,她有恨也好,有愛也好,都已經隨風而逝了。我咬緊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帶,皮帶上的鐵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瞪著如萍的墳穴,如萍,她是逃避還是報復?無論如何,她是已無所知,亦無所求了。

“走吧!”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該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們來陪伴了,在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給過她友誼,何書桓也沒有給過她愛情。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站在這兒幹什麽?於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墳一眼,默默地轉過了身子,媽媽在流淚,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媽媽。媽媽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傷而淒苦。我不敢接觸她的眼光,那裏面不止有對如萍的哀悼,還有對我的哀悼。我們一腳高一腳低地下了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空氣沉重而凝肅。

山下,車子還在等著我們,上了車,車子一直把我們送到家門口。走下車後,媽媽先牽著蓓蓓走了進去。何書桓付了車錢,望著車子開走了。我說:

“進去吧!”

何書桓沒有動,他凝視著我,眼光奇異而特別。一陣不祥的感覺抓住了我,使我渾身僵直而緊張起來,我回望著他,勉強地再吐出幾個字:

“不進去嗎?”

他用手支在門上,定定地注視我,好久都沒有說話。風大了,雨意正逐漸加重,天邊是暗沉沉的。他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了:

“依萍,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說。”

“嗯?”我近乎呻吟地哼了一聲,仰首望著烏雲正迅速合攏的天邊。我已經預感到他會說什麽,而緊張地在內心做著準備工作。

“依萍,”他的聲音低而沉重,“我們兩個做了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依萍,”他帶著幾分顫栗,困難地說,“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從沒有遭遇過比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條生命!依萍,說實話,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會不顧一切地來追求你。我們為什麽要糊裏糊塗地賠掉如萍一條命?這事使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是我殺了如萍。我想,我這一生,再也沒有辦法從這個痛苦的記憶中解脫出來了。所以,我必須逃避,必須設法去忘記這件事,我希望我能夠重新獲得平靜。”他凝視我,把一只手壓在我扶著墻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嗎?”

“是的。”我用舌頭潤了潤幹燥的嘴唇,輕聲地說。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後,他低低地,不勝淒楚地說:

“依萍,我真愛你。”

他的話敲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的眼眶立即濕潤了,但我勇敢地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說:

“你的計劃是——”

“我想年底去美國,如果手續來得及,辦好手續就走。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申請到一份全年的獎學金。”

“是的。”

“依萍,你不會怪我?”

“怪你?當然不。”我近乎麻木地說。

“你知道,依萍,我沒有辦法面對你,”他痛苦地搖搖頭,“你的臉總和如萍的臉一起出現,我無法把你們分開來,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嗎?依萍?在經過這樣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們怎能再一起走入結婚禮堂?如萍會永遠站在我們中間,使我不能呼吸,不能歡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

“嗯。”我哼了一聲。

“這樣做,我是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