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第5/6頁)

“回到瑞士,也許你應當寫一篇論文,題目是《一個外國建築師在中國的困惑》。”

他擡頭看著我,忽然笑了。

我凝視著他的臉,感覺有些暈眩。這是六年來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時如優曇乍放,令我幾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來,我忽然發現他的手腕上還纏著紗布。難道,那道傷很深嗎?三天了,還沒有好?

“瀝川,你的手——”

他打斷我的話說:“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氣象?”

“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將女權主義進行到底?”

“不能。”

剛才的一番調侃和玩笑讓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時光,可是瀝川一句話又讓我感到突然來臨的幸福正在急轉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譯:讓這一切都過去吧!)”他凝視著我的臉,“我求你。”

“No!”我斷然拒絕。

他的目光漸漸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間變得冷酷,和六年前我們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樣。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麽要來中國。

就算CGP拿到了這個標,就算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瀝川,對他來說,這也是個不值一提的數目。他犯不著為了這筆錢放棄手頭的工作,放棄在醫院的療養,不遠千裏地來到這裏。

他來這裏,只因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給他的老地址發了一封郵件。上面寫了五個字,後面跟著一串驚嘆號:

“瀝川,你回來!!!”

那是在我們中斷通信三年之後,我發給他的第一封郵件。發完了我就後悔了。實際上那封信在三秒鐘後就彈了回來。系統顯示說,對方地址拒絕接受這個郵件,系統將繼續嘗試投遞雲雲。

所以,他回來了。因為我居然還沒有忘情,所以他有責任,要在這個除夕之夜向我做個徹底的了斷。

我的笑容消失了,臉在瞬間變得慘白。

“我已經定好了回蘇黎世的機票。Presentation之後,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機票在哪?給我瞧瞧。”

他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機票遞給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將它撕了個粉碎:“機票沒了。”

我承認,我是瘋了,我絕望了,我暴力了。這一次,我不能再讓瀝川離開我!

“是電子票。”他說。

“那麽,這一次又是一個永別?”我垂下眼,顫聲地說。

“You need a closure.(譯:你需要一個了斷。)”

“告訴我上次你離開的原因。”

“……”堅固的沉默。

“瀝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知道,無論你得了什麽病,我都不會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條腿,也不會在乎你有什麽病。”

“我沒什麽病,不必為我擔心。”

“那麽,我要你看著我眼睛,”我凝視著他的臉,“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對我說:你,王瀝川,不愛我。”

他低頭沉默,片刻間,又擡起頭,看著我的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是的,小秋。我不再愛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一切,在新年到來之前完全結束。我希望你徹底地忘記我,對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給我發郵件。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我的心在一點一點地縮小,頃刻之間,變成了一個硬核。

我說:“我能做到。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我可以結束一切。不過,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著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後說:“留多久?”

“留到我說你可以走為止。”

他想了一下,輕輕地嘆氣:“也許你需要一個過渡期。在此期間,你能否保證我們只是普通同事的關系?”

“我保證。”

“那好,我答應你。”他說,“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冷冷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

我快步走進洗手間,關上門,坐在馬桶上,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搞什麽女權主義啊,我對自己說,對於瀝川,我除了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在馬桶上抽噎,神魂俱斷、萬念如灰、以為一個小時可以止住。等我終於哭完,搖搖晃晃地從馬桶上站起來,已經過了五個小時。我用光了馬桶旁邊所有的衛生紙,等我來到洗手池跟前,看見鏡子裏面的我滿臉是水、披頭散發、雙眼腫成了兩個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淚,還沒有止住,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紙,不知怎地,悲從中來,嗚嗚咽咽又在門邊哭了二十分鐘,終於不再哭了。便用圍巾包住臉,低頭走出賓館的大門。

有人走過來,幫我穿上了大衣。

我們默默地走到汽車旁邊,他拉開車門,我迅速地坐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