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部關於人生和痛苦的電影必須是真誠的(第3/5頁)

回家的路上,我不希望自己的眼睛看見芙頌打盹兒或說話時握著丈夫的手,或是把頭靠在他肩上的樣子。當切廷小心翼翼、慢慢開著的車,在潮濕和炎熱的夜晚,在蟋蟀的鳴叫聲中前行時,我會聞著從車窗外飄進來的後街上金銀花、鐵銹和灰塵的味道,欣賞窗外的黑暗。但在影院裏,當我感覺夫妻倆依偎在一起時,就像在巴克爾柯伊的無花果影院,看一部從美國電影,另一部從伊斯坦布爾街道上找到靈感的兩部警匪片時那樣,我的內心會一下變得漆黑。有時我會像《在兩團火中間》電影裏那個將痛苦深埋心底的堅強男主人公那樣,一句話也不說。有時我會想到,芙頌是為了讓我嫉妒才把頭靠在丈夫肩上的,我會在自己的幻想裏和她進行一場嫉妒的決鬥。那時,我會做出一副沒有發現年輕夫妻之間的耳語和說笑,自顧自對電影感興趣的樣子,為了證明這點,我會對只有最癡呆的觀眾會覺得好笑的東西哈哈大笑。抑或是,我會像那些既去看土耳其電影,又會因為自己在那裏而感到不安的知識分子那樣,癡癡竊笑,就像我發現了一個任何人都沒發現的奇怪細節,忍不住要對這樣的荒唐發笑。但我並不喜歡自己這種玩世不恭的樣子。我不會因為費利敦在一個動情的時刻把胳膊放到芙頌的肩膀上——他很少這麽做——而不安,但當芙頌就勢輕輕地把頭靠到費利敦的肩上時,我會感到心碎。我會覺得芙頌是為了讓我傷心才這麽做的,她太沒心沒肺了,我會因此而憤怒。

8月末,當第一批從巴爾幹向非洲飛去的白鶴(我甚至沒想起來去年這個時候,我和茜貝爾搞了一個夏末舞會)從伊斯坦布爾的上空飛過後,在一個涼爽的雨天,在貝西克塔什市場裏面的大花園裏(頑皮小子影院)看《我愛上了一個窮女孩》時,我感到夫妻倆的手在芙頌懷裏的毛衣下面握在了一起。就像在別的時候,別的影院裏我陷入嫉妒時所做的那樣,我會趁蹺起二郎腿和點煙的機會,直直地朝他們看上一眼,我試圖看清在芙頌懷裏的毛衣下面,他們的手是否幸福地握在一起。他們是夫妻,他們分享同一張床,為了觸摸彼此他們有很多別的機會,他們為什麽要當著我的面這麽做?

因嫉妒而感到掃興時,不僅僅是銀幕上正在放映的電影,幾個星期以來我們看過的所有那些電影,都會讓我覺得缺德的糟糕、愚蠢的膚淺和離現實生活可悲的遙遠。我厭倦了所有那些動不動就唱歌的愚蠢戀人,厭倦了那些一夜從用人變成歌星的包著頭卻塗抹了口紅的鄉下女孩。我也非常討厭費利敦笑著說全都是從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那裏抄襲來的士兵朋友電影,在馬路上厚顏無恥地用語言騷擾女孩的結拜兄弟電影。我們在費利柯伊的阿爾祖影院看了《卡瑟姆帕夏三兄弟》和穿著黑襯衫的《三個無畏的保鏢》,因為競爭,影院不得不每天晚上放映三部被剪短到不知所雲的電影。所有勇於犧牲的戀人們(“住手,唐居是無罪的,你們找的罪犯是我!”胡爾雅·考奇伊伊特26在因為下雨只放了一半的《洋槐樹下》裏說);為了失明孩子的手術費,心甘情願做一切的母親們(我們在於斯屈達爾人民花園影院裏看了《破碎的心》,兩場電影中間還有雜技表演);說“你快跑我的勇士,我來對付他們!”的鐵哥兒們(費利敦宣稱也答應在我們的電影裏出演角色的艾勞爾·塔什);說著“但你是我朋友的情人”,拒絕幸福的市井男人們;所有這些人的犧牲精神也讓我感到了疲憊。在這種憂傷和郁郁寡歡的時刻,那些說“我是一個買東西的窮女孩,而您是一個大廠主的兒子”的女孩,甚至是那些將愛情的痛苦深藏心底,用走親戚的借口,坐著司機開的車去拜訪情人的憂傷男人也無法讓我感動了。

坐在芙頌身邊的樂趣和我那一圈圈擴散到銀幕上的電影和影院中人群裏的短暫幸福,會因為一陣嫉妒的狂風,立刻變成一種詛咒整個世界的漆黑的沮喪。但有時,在一個神奇的時刻,我的整個世界也會閃閃發光。當失明主人公們那悲慘世界的黑暗深深地滲透進我的靈魂時,一瞬間我的胳膊會碰到她天鵝絨般的肌膚,為了不失去這種碰撞帶來的美好感覺,我會讓胳膊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當我不知所雲地看著電影時,我會感到,她也在任由自己的肌膚觸碰到我的肌膚上,我會以為自己幸福得快要暈倒。夏末,當我們在阿爾納烏特柯伊的松樹公園影院裏看《小淑女》時,我們的胳膊又像那樣貼到了一起,當她火熱的肌膚將我的肌膚點燃時,我的身體做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反應。正當我無視身體的這個不知羞恥的反應,任由自己去品味那種令人眩暈的滋味時,燈突然亮了,五分鐘的中場休息開始了。為了掩飾我那令人羞愧的激動,我把深藍色的毛衣放到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