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看(第2/3頁)

難道她不知道我是因為無法忘記我們曾經擁有的幸福才去那裏的嗎?帶著這樣的想法,隨後我會感到她從我的眼神裏明白了我對她的怨恨。或者大概這只是我的幻想。

感覺和幻想開啟的這個曖昧世界,成了我在芙頌的幫助下慢慢學習對視藝術的微妙時得到的第二大發現。對視,當然就是不說話,只用眼神來向對方講述我們自己的一條途徑。然而,無論是被講述的東西,還是被理解的東西,其實都帶著一種讓我們喜歡的深刻的曖昧。我無法完全明白芙頌用眼神表達的東西是什麽,一段時間以後,我明白被表達的東西其實就是眼神本身。剛開始時,即便很少,我會從芙頌那瞬間變得凝重、充滿表情的眼神裏感到她的憤怒、決心和靈魂深處的風暴,瞬間我的腦子會變得一片混亂,在她面前我仿佛會退縮。隨後,當電視裏出現了一個勾起我們幸福回憶的畫面,比如像我們那樣接吻的一對情侶出現在電視上,我想看到她的眼睛時,她卻會毫不妥協地避開我的目光,甚至索性轉過身去,這會讓我造反。就是在那時我養成了目不轉睛、執意盯著她看的習慣。

我會直視著她的眼睛,長久、專注地看著她。當然,在家庭餐桌上,我的這種注視多數時候不會超過十到十二秒,最長、最大膽的會達到半分鐘。未來現代、自由的人們有理由認為,我在這段時間裏所做的事情是一種“騷擾”。因為我那執意的目光,我把芙頌想隱藏,甚至是想忘記的我們那些以往共同的秘密、我們的愛情搬到家庭餐桌上了。當然喝酒或是我的醉意不能成為一個借口。但如果連這都不能做的話,我大概會發瘋,也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到去凱斯金家的力量了。

多數晚上,當芙頌從我們的第一次對視、我那放肆的堅持裏明白,我處在這樣憤怒和癡迷的一個夜晚,我將會不斷去看她時,她不會驚慌失措。就像把無視男人們那騷擾、讓人不安的眼神變成一種本事的所有土耳其女人那樣,她會坐在我的對面不再看我一眼。那時我會像瘋子那樣,對她更生氣,更直勾勾地看著她。著名專欄作家傑拉爾·薩利克在《國民》報的專欄上警告過城市街道上那些憤怒的男人們,很多次他在文章中寫道:“看見一個漂亮女人時,別像要吃掉她那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芙頌因為我的目光,把我看做傑拉爾·薩利克筆下的那種男人,會把我激怒。

茜貝爾以前經常跟我說,那些從小城市來到伊斯坦布爾的男人,看見一個沒戴頭巾、化了妝、抹了口紅的漂亮女人,就會仰慕地,直愣愣地看個不停,這種行為對於女人來說就是一種騷擾。就像在城市裏經常發生的那樣,這類男人中的一些,隨後會跟蹤被他們看了很久的女人,一些會用一種騷擾者的姿態表明他們的存在,一些則像幽靈那樣無聲無息,遠遠地跟著女人幾個小時,甚至是幾天。

1977年10月的一個夜晚,塔勒克先生“因為身體不適”早早地上樓睡覺去了。芙頌和內希貝姑媽在甜蜜地交談著,而我則在若有所思地——我認為是那樣的——看著她們,突然我和芙頌的目光相遇了。就像那些天我經常做的那樣,我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芙頌說:“別那樣!”

刹那間我驚呆了。芙頌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我的眼神。一開始因為害羞我沒能接受當時的窘境。

我嘟囔道:“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別這麽看。”說著芙頌更加誇張地模仿了我的眼神。因為她的這個模仿,我明白自己也像攝影小說裏的主人公那樣在看她。

就連內希貝姑媽都忍不住笑了。隨後看到我的樣子她害怕了。她說:“我的女兒,別像小孩那樣去模仿所有人,所有東西。你已經不是小孩了。”

我聚攏起渾身的力氣說:“不,內希貝姑媽,我很理解芙頌。”

我真的理解芙頌嗎?當然重要的是理解我們所愛的人。如果我們做不到這點,至少以為我們理解了也是一件好事。我承認,即便是以為理解給予的滿足感,在八年時間裏我也很少體會到。

我感覺自己快要陷入無法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危機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站起來,嘟囔著時間不早了就離開了那裏。回到家,想著自己將永遠不再去凱斯金家,我一直喝到爛醉。母親在旁邊的房間裏痛苦呻吟般地,卻又是十分健康地打著呼嚕。

就像讀者猜到的那樣,我又生氣了。但這種氣惱沒持續太久。十天後,我又若無其事地敲響了凱斯金家的門。一走進他們家,一和芙頌的目光相遇,我就從她眼中的光芒裏明白,看見我她很開心。在同一個時刻,我也變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然後我們還是坐到了餐桌上,繼續對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