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為了打發時間

有規律地見芙頌,讓我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軌。因為晚上睡得好,每天上午我很早就去辦公室。(哈爾比耶那棟公寓樓的側墻上英格還在笑吟吟地喝著梅爾泰姆汽水,但據紮伊姆說,廣告對汽水的銷售已沒太多幫助了。)因為腦子不再過多地想著芙頌,因此我不但能夠很好地工作,還可以發現別人設下的圈套,作出應對的決定。

奧斯曼委托凱南管理的泰克亞伊,就像預料的那樣,在短時間裏成了薩特沙特的競爭對手。但這不是由於凱南和哥哥的成功管理,而是因為每次想到他的野馬轎車、工廠和他對芙頌的愛情,都會讓我憂傷的紡織品商人吐爾嘎伊先生,——不知為什麽我已經一點也不嫉妒他了——把他自己的一部分產品的銷售留給了泰克亞伊。吐爾嘎伊先生用他一貫的優雅似乎已經忘記了沒被邀請去訂婚儀式的事情,現在和奧斯曼還開始了家庭間的交往。冬天他們一起去烏魯達山滑雪,一起去巴黎、倫敦購物,還訂閱了相同的旅遊雜志。

我對日益壯大的泰克亞伊的侵略性感到驚訝,但也無計可施。凱南毫無顧忌地用高薪把幾個新近被我招進公司的年輕、雄心勃勃的管理者(兩個因為他們的勤奮和誠實多年來一直是薩特沙特頂梁柱的中年管理者)挖去了他的公司。

有幾次吃晚飯時,我對母親抱怨了哥哥對我的欺詐和他為了賺錢針對父親創建的薩特沙特所做的那些事情。但母親以“別讓我介入你們的事情”為由,沒有幫我。我認為因為奧斯曼的灌輸,母親從我離開茜貝爾的事情上,私生活中那些神秘的怪異上,以及我以為她對我去凱斯金家的事情略有所聞上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我無法好好地管理父親留下的公司。

在這兩年半時間裏,我對凱斯金家的造訪、我和芙頌的對視、我們的晚飯和交談、冬夜也會開車去的海峽遊玩,所有這一切仿佛都達到了一種時間以外的平凡(和美麗),一種總是在重復彼此的連貫。我們始終無法開始費利敦的藝術電影,但我們一直在作準備,就像過幾個月就可以開始那樣。

芙頌要麽是已經明白,藝術電影還需時日,商業片則會把她一人獨自留在危險的街道上,要麽是做出一副明白的樣子。因為她用眼神向外宣泄的憤怒還沒有完全消失。有些晚上,當我們的目光在家裏的餐桌上交匯時,她不再像一個羞澀的女孩那樣逃避我的目光,而會用一種讓我想起自己所有缺點的憤怒直視我的雙眼。那時,我會因為她釋放了內心的憤怒而憂傷,但同時我也會感到幸福,因為我明白她感到跟我更親近了。

晚飯結束前,我又開始問她:“芙頌,畫兒畫得怎麽樣了?”,費利敦在家時我也這麽問。(自從安寧飯店那夜後,費利敦晚上也更少出去了,他在家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本來電影業也不景氣。)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仨起身離開餐桌,去後屋看了很長時間芙頌那陣子正在畫的鴿子。

我耳語般地說:“芙頌,我很喜歡你這麽慢慢地耐心畫畫。”

費利敦用同樣耳語的聲音說:“我也是這麽說的。讓她開個畫展!但她不好意思……”

芙頌說:“我畫畫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最難畫的是鴿子頭上那些羽毛的光澤。你們看見了嗎?”

我說:“是的,我們看見了。”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我認為費利敦那天晚上是因為要看《體育時間》才留在家裏的,因為一聽到電視裏傳來的進球聲,他就跑出去了。我和芙頌什麽話也沒說。我的真主,和她一起靜靜地看她畫的畫,給了我莫大的幸福。

“芙頌,我很想有一天我們一起去巴黎,去看那裏的畫,去參觀所有的博物館。”

這句大膽的話,是一種可以導致板臉、皺眉,甚至是不說話和生氣懲罰的罪過,但芙頌很自然地對待了它。

“我也想去,凱末爾。”

像很多孩子那樣,我也在上學時對圖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初中和高中時,有段時間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套房裏“自學”畫畫,夢想日後要成為一名畫家。那時,我懷揣類似有一天去巴黎看所有繪畫的童真夢想。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土耳其既沒有一個可以欣賞繪畫的博物館,也沒有那些可以帶著天真的樂趣翻看的圖畫和復制品書籍。但我和芙頌對繪畫藝術上發生的事情一點不感興趣。讓我們開心的是把黑白照片上的鳥放大著色的樂趣。

我在凱斯金家越來越多地嘗到了這種天真幸福的奇怪樂趣,隨著這種樂趣的日益增加,他們家之外的世界,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對我來說就變得更加無聊了。和芙頌一起去看她畫的畫,跟蹤畫上的細微進展,每星期一次,甚至兩次在後屋輕聲談論接下來她要畫哪只鳥,是斑鳩、老鷹,還是海鷗,會讓我感到異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