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為了打發時間(第2/4頁)

但是,在這裏僅用“幸福”這個詞是不夠的。我要用另外一種形式來講述我在那間後屋體會到的詩意,那三五分鐘給予我的深切滿足感:這是一種時間停止、一切將永不改變的情感。伴隨著這種情感的是一種被保護、持久和在家的愉悅。另外還有一種關於世界是簡單和美好的信念,這種信念讓我的心靈得以放松,如果用更誇張的辭藻來說,那就是一種世界觀。這種安寧的感覺,當然來自於芙頌優雅的美麗和我對她的愛情。在後屋能夠和她交談三五分鐘,這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但這種幸福,也來自於我們身處的場所,那個房間。(如果我可以在福阿耶和她一起吃飯,我也會很幸福,但那會是另外一種幸福。)和地點、場所、精神狀態有關的這種深切安寧,會和我在周圍看見的那些東西,芙頌慢慢畫著的畫、地上的烏沙克35地毯的磚紅色、布塊、鈕扣、舊報紙、塔勒克先生的老花鏡、煙灰缸和內希貝姑媽織毛衣的家什一起,混合在我的腦海裏。我會深深地吸一口房間裏的空氣,出去前拿起一個小物件扔進口袋裏,隨後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房間裏,那個頂針、扣子或是線團會讓我想起所有這一切,會延長我的幸福。

內希貝姑媽,每次吃完晚飯,把鍋子、盤子收拾進廚房,把剩菜放進冰箱後(博物館參觀者一定要好好看看凱斯金家的那個冰箱,因為我一直覺得這個冰箱很神奇),會去後屋拿她那個織毛衣用的又大又舊的塑料袋,或者會讓芙頌去拿。因為這同時是我們去後屋的時間,所以她會對芙頌說:“女兒,出來時帶上我的毛錢袋!”因為她喜歡一邊看電視一邊織毛線、聊天。盡管內希貝姑媽不反對我們單獨待在後屋,但我認為因為她懼怕塔勒克先生,所以為了不讓我們待得太久她會進來說:“我來拿毛線袋,《秋風》就要開始了,你們不來看嗎?”

我們會去看的。八年時間裏,我在芙頌他們家一定看了上百部的電影和連續劇。盡管我能夠十分清晰地記住和芙頌、他們家有關的各種小細節,即便是最荒唐的東西,但我會在短時間裏完全忘記這些電影、連續劇、節日裏的那些爭論節目(“伊斯坦布爾的攻克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突厥主義是什麽?應該是什麽樣的?”“我們如何更好地了解阿塔圖爾克?”),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其他成百上千的節目。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東西,一段時間過後,多數的我只能記得它們中的某些時刻(這是時間理論家亞裏士多德喜歡的一樣東西)。這個“時刻”會和一個畫面結合在一起並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我腦海裏那些難忘畫面中的一半是電視上的圖像,或者只是那個圖像的一個部分。比如,電影裏一個跑上樓梯的美國偵探的鞋子和褲管;攝像師不想拍,卻不知為什麽進入了畫面的一根老房子的煙囪;一個接吻畫面上的(餐桌上的人會變得很安靜)女人的頭發和耳朵;在上千個看足球比賽、留著小胡子的男人中間,一個依偎在父親懷裏的小女孩(大概是家裏沒有別人);坎迪爾之夜36,跪拜在清真寺裏的人群中一只穿著襪子的腳;土耳其電影裏背景上的一艘通過海峽的輪船;壞人吃的辣椒塞肉的罐頭盒子。這些東西在我腦子裏會和我斜眼看見的,當時正在看著那個畫面的芙頌臉上的一個細節、她的一個動作連在一起,比如她的嘴角、挑起的眉毛、她握著手的樣子、她不經意地將手上的叉子放到盤子邊上的樣子、她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掐滅香煙的樣子。有時這些畫面就像我們後來想起的夢境那樣,會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裏。為了能在純真博物館裏展出這些由疑問和圖畫構成的幻想,我跟畫家們說了很多次,但我始終沒能為自己的那些疑問找到一個完整的答案。芙頌看到那一幕為什麽會那麽激動?是什麽讓她那麽投入地進入了劇情?我很想去問她這些問題,但凱斯金家人看完電影後的交談,更多是和電影的道德結論有關的,而不是電影對他們的影響。

比如,內希貝姑媽會說:“可恥的家夥終於得到了懲罰,但我還是可憐那個孩子。”

塔勒克先生會說:“行了,他們壓根就把孩子給忘了。這些家夥一心只想著錢。芙頌去把電視關掉。”

這些家夥——電影裏的奇怪歐洲男人,持槍美國歹徒,那個怪異和可恥的家庭,甚至是拍出這部電影的編劇和導演——隨著芙頌按下按鈕,會瞬間進入一個永久的黑洞——就像從浴缸的下水口流出的臟水那樣——消失在屏幕裏。

電視一關掉,塔勒克先生馬上會說:“啊!這下可好了,我們終於擺脫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