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頁)

那時鐘德富正坐在英皇夜總會的豪華包間裏翻白眼,他已經把所有的坐台小姐都檢閱了一遍,卻沒有一個滿意的;那時劉元正在看松下幸之助的發跡史,手邊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番茄炒蛋飯;那時陳啟明正在夢裏數錢,數完一沓就放在身上,最後被錢壓得喘不過氣來;當窗外的燈火漸次熄滅,肖然訇然一聲仆倒在韓靈身上,鼻孔噴氣,神經微顫,臉上還有一滴未幹涸的眼淚,正慢慢滑落,在寂靜無聲的深圳之夜,在經濟騰飛的一九九四年,在韓靈年輕美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

兩個月後,當那個五十多歲、號稱當過中國女排隊醫的湖北女人一臉嚴肅地吩咐:“脫褲子!”韓靈的臉刷地紅了,緊緊抓住肖然的胳膊,可憐巴巴地問:“能不能讓他在這兒陪我?我害怕。”老隊醫斬釘截鐵地說不行,這事不能讓男人看見,否則他一輩子都會看不起你。韓靈又失望又緊張又害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轉頭紮進肖然懷裏,小拳頭像擂鼓一樣,說“都怨你都怨你”,哭得肝腸寸斷、四肢冰涼,哭得肖然心如刀絞,不顧老隊醫急吼吼的臉色,一把將她摟在懷裏,雙手緊緊地抱住,聞見她發叢中淡淡的廉價洗發水味道。

手術剛開始並不怎麽疼,韓靈只感覺到那些冰涼的鉗子改錐鐵鍬什麽的,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接著是老隊醫赤裸的手指,滑滑的濕濕的,像條不懷好意的蛇,被固定在腳手架上的韓產婦此刻突然尿意大起,心裏又羞又氣,恨不能一口把自己的鼻子咬掉,正埋怨著罪大惡極、喪盡天良的肇事者,那種鋒利的、撕裂的、不可抑止的疼痛就來了,門外的肖然正準備拿頭撞墻,突然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著是老隊醫焦躁地訓斥聲:“不要亂動!越動越疼!就快完了!”聽得他全身血湧,一拳打在墻上,打得四鄰震動,皮破血流。肖然在心中對自己說:肖然啊,你要記住今天!

手術後,韓靈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那七天裏,肖然體貼得難描難畫,每天一大早就起來熱牛奶、煎雞蛋,飯做熟了再拿熱毛巾給她擦手擦臉,然後一勺勺地喂到韓靈嘴邊。中午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聽見下班鈴響他就沒命地往外跑,在路上喘著粗氣買炸雞、買鹵肉、買稀粥,然後飛奔上樓,一邊擦汗一邊給韓靈喂食,耐心得像只親愛的麻雀媽媽。小麻雀吃飽喝足擦凈嘴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左右開弓,吃兩口殘羹冷炙,親一下韓靈就奪門而去,狂奔在熱氣熏天的深圳馬路上。韓靈站在窗前,望著那個被汗水洇濕的脊梁,有時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唉,原來打胎如此幸福。

幸福中的韓靈並沒有意識到這次流產對她意味著什麽。在老隊醫野蠻作業之後,她一直覺得肚子撕撕拉拉地疼,手術前像盼救星一樣盼望的月經倒是來了,卻一來就不肯走,一連多少天都淅淅瀝瀝的,還經常流出一團團紫黑色的黏稠血塊。

七天病假休完,臉色初見紅潤,按肖然的意思,她最好再續請幾天,“先養好身體,然後再派你出去賺大錢。”韓靈那天心情不錯,笑嘻嘻地說我都殘花敗柳了,賺什麽大錢?就安心跟你吃苦吧。然後吊在肖然胳膊上登上大巴,在汽車上顛簸了四十多分鐘,剛到上海賓館,就感覺支持不住了,頭暈惡心,臉色煞白,腳重得像有八百個淹死鬼在後面拖,好不容易堅持著走到中洋公司,剛拿起卡,就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兩腳軟得像煮爛了的面條,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聲栽到地上,頭撞得門框嗡嗡作響。

韓靈七天沒來上班,鐘德富老是感覺像少了點什麽。那天他送韓靈回家,本想乘機侵略一下,摸摸捏捏什麽的,但看見韓靈一臉的寶相莊嚴,就沒敢造次,學著慈祥長者的口吻問了問她的家庭情況,聽說她父親很早就去世時,還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左手有意無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離過一次婚,有大婆一名、二奶兩名、情人無數的歡場老手鐘德富早就過了亂說亂動的年齡,按他的理論,女人就像一鍋湯,慢慢煲出來的才有味道,所以他不心急。而且優勢是明顯的:有多少錢就有多少魅力,他堅信韓靈逃不出他的魔爪。大不了給她個一兩萬,鐘德富咂著舌頭想,幹一夜等於幹一年,這條女不會那麽不識做。

這條女被扶上車時已經蘇醒,像堆泥一樣窩在後座上。老帥哥鐘德富輕佻地搓弄著方向盤,不斷從內視鏡裏偷窺韓靈的動靜,心裏賊念四起,想象著把她抱到床上,像飆這輛公爵王一樣飆她的動人場面。正想得欲火如潮、張弓待發之時,韓靈忽然嬌喘一聲,說鐘總我不去醫院,你送我回家好不好?老帥哥會錯了意,以為肥豬拱門,高興得連油門和車窗都搞不清了,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也不管什麽單行道,掉轉頭就往回開,一路逆行直奔蛇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