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6年,清崗(第5/7頁)

“你別跟你爸爸一樣曲解我的意思,我當然希望我母親健康活著,可是她高齡懷孕,身體又不好,明知道危險還是決定生下來,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確說過,她想要一個兒子,就算是放棄自己的生命也要讓孩子活下來。男人不會理解這一點的。我沒有照顧好子瑜,我怎麽對得起她……”

陳子惠突然失聲痛哭起來。高翔攬住母親,讓她將頭靠在自己肩上。他並不能完全理解母親的自責,可是他完全清楚母親給予陳子瑜的關心與疼愛遠遠超過他,眼看母親如此傷心難過,他無法不為之動容。

“媽媽,外公和我爸也並不是要放棄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來投案接受審判,免得罪上加罪,這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們替他請最好的律師,盡量爭取輕判。”

“可是子瑜那麽習慣了自由自在的人,關起來不是要他的命嗎?”

高翔皺眉:“媽媽,別說這種糊塗話好不好?人總得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他還年輕,有什麽必要亡命天涯,從此躲躲藏藏過日子。”

陳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淚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顧外公。讓他不要擔心。”

“你叫我怎麽能放心走,又怎麽讓外公不擔心?你必須答應我,不要幫著他逃跑。”

陳子惠在兒子的目光緊盯下,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好,我答應你,如果子瑜跟我聯系,我會帶他去投案的。”

3 _

陳子瑜駕車在本省與鄰省交界的山區墜崖身亡。

這個消息是高明通過電話告訴高翔的。當時他正守候在心臟病醫院的手術室外,頓時驚呆了,手機險些脫手摔到地上。這一周來安靜得反常,他一直為心底不祥的預感而隱隱焦躁不安,可無論如何沒想到會等來這個消息。

“……當時他開著那輛奔馳。警察在後面追,他開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沖出了盤山公路,車毀人亡。”這個結局是他根本沒有想到的,他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翔,等你外公手術出來,先不要告訴他這件事,我怕他會受不了。”

高翔啞著嗓子答應,努力穩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對啊,爸,子瑜前幾天偷偷溜走的時候並沒有開車,怎麽可能突然開著奔馳出車禍。”

高明長嘆一聲:“這又是你媽媽做的好事。陳子瑜打電話找了她,她瞞著我開那輛車去送錢給他,又把車給他開走,被警察發現了,現在她被帶到公安局問話,我這會兒正等在外面。”

那個只小他半歲,與他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曾經精力彌散、不羈張揚得不可一世的陳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自從聽到陳子瑜犯下的那樁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罪行之後,他一直拒絕多想。此時他痛苦地發現,他所做的是下意識地淡化漠視已經發生的事情。然而,“事情”這個詞輕描淡寫得讓他頓時有種罪惡感:一場想象不到的罪惡、一個突如其來的死亡,都能稱為一件事情,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沒有輕重緩急之別。事情一件件發生,變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緒高度混雜之後,似乎暫時抽幹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內心空蕩蕩的,突然再體會不出傷心、緊張、焦慮……

醫生出來宣布手術順利,高翔才擺脫了恍惚狀態,想起母親還面臨著麻煩,頓時坐不住了。病人術後從麻醉中清醒過來的時間並不確定,他打電話叫來孫若迪,交代她幫忙守著,有異常情況就馬上給他打電話,然後匆匆開車趕回了清崗。

高翔直接到清崗縣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樓接待室抽煙,身邊放了一個一次性杯子充當煙灰缸,裏面已經積了大半杯煙頭。他剛叫一聲“爸爸”,高明便微微搖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說話。高翔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接待室另一頭,那裏坐著一個女人,從後側方看過去,她有著輪廓清秀的面孔,頭發略微燙過,身材苗條,腰背筆直,顯得很年輕,不過30歲出頭,並不像一個14歲的孩子的母親。她目光直視著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將煙按滅,起身帶著高翔走出來:“那個女人是左學軍的妻子於佳,是一個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學院工作。”

“子瑜都已經死了,他們還在這裏幹什麽?非要盯著追究媽媽的責任不成?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搖搖頭:“你媽昨天瞞著我送錢給子瑜,又把車子交給他讓他開走,被警察跟蹤了,左學軍當時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車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麽可以這麽幹?”

“這中間肯定有違規,所以他現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調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們只見左學軍和妻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高翔還是頭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長相斯文,毫無那天闖入拘留室暴打陳子瑜的兇悍之氣。他嘴唇抿得緊緊的,下巴上有幾天沒刮的胡楂兒,神情疲憊,眼睛裏滿是血絲,目光從高家父子身上一掃而過,沒有任何表情,徑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於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沒有搭理,更沒有停步,於佳只得加快腳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