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

酒至半酣,宇文泰當著子侄們的面,掀開外袍,穿著一套左衽單臂的胡服,在“大業樓”第六層的酒廳裏揚臂回環作舞,放歌唱道: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宇文護與宇文毓等人一邊用刀擊著案上的銅盤伴奏,一邊輕聲和唱著這首《敕勒歌》,低沉悠揚的歌聲在“大業樓”裏回蕩著,似乎也帶來了陰山腳下陣陣浩蕩的風聲。

獨孤麗華聽著自己新婚夫君飽含異域色彩的動人聲音,不禁沉醉。

陰山下的武川鎮、沃野鎮一帶,是宇文泰的老家,也是高歡的故鄉。

獨孤麗華聽說,高歡從玉璧城敗走後,歸途上,韋孝寬仍然不肯放過他,派大軍四處呐喊:“高丞相已被韋將軍大弩射殺。”為穩定軍心,奄奄一息的高歡在露天大營召眾將宴飲,他聽著大將斛律金唱著《敕勒歌》,一邊跟著和唱,一邊流淚。

而此時宇文泰的歌聲中,獨孤麗華只聽見了一酬平生的歡快和睥睨天下的得意,甚至,還有即將衣錦還鄉的期待。

酒酣耳熱之際,樓頂突然傳來女人激烈的哭叫和掙紮聲,宇文泰停了下來,驚訝地問道:“出了什麽事?”

宇文護忙離席而去,片刻後,他神情緊張地跑了下來,高叫道:“叔父,大事不好,公主要跳樓自盡!”

宇文泰登時酒醒了一半,他往樓外探出身子,果然看見馮翊公主拉扯著六歲的宇文覺,不顧周圍侍女們的拉扯,正要把宇文覺往樓下推去。

宇文毓與宇文護忙沖上前去,馮翊公主卻已將宇文覺推過了欄杆,宇文覺死死抱著欄杆上的柱子,哭得聲嘶力竭。

馮翊公主硬生生掰開他的一只小手,滿面是淚地呵斥道:“哭什麽?再哭也沒人會心疼你!別看你娘是大魏公主,你爹是當朝大執政,可你就是天生的賤命,注定了一生下來就只能當庶子!陀羅尼,你早死早投胎,下輩子投胎時睜大眼睛,別再找這麽沒良心的爹!”

宇文泰氣喘籲籲地爬上了樓,賠著笑臉道:“公主,公主,快別如此,有什麽事都好商量,千萬別傷了咱們的孩兒。”

馮翊公主柳眉倒豎,又是一使勁,掰開宇文覺的另一只手,單臂拎著宇文覺,自己也一條腿踏出欄外,冷笑道:“宇文黑獺,當年你娶我的時候,是怎麽答應的?堂堂大魏馮翊公主,嫁了你這老奴,難道就是為了給你這黃土埋了半截的老奴作妾?你甜言蜜語哄我嫁到宇文家,卻一轉身就害死我的皇兄,騙我為你生下陀羅尼,如今又淪為庶子!陀羅尼,你這麽忍辱偷生地活著,還不如早點死了幹凈!”

宇文泰見情形兇險,嚇得腿都軟了,攔住身邊的人道:“都別過去!公主,公主,你想要什麽我都答應,只要你肯回心轉意,別傷了陀羅尼。”

“你答應?你能答應什麽?統萬突都已經封了食邑三千戶的寧都郡公,娶了大司馬的女兒,以後就是你們宇文家的世子,我可憐的陀羅尼還能找到什麽殘渣剩飯?除了低聲下氣,跟著人家當奴才,還有什麽出路!既然大魏皇家的血統尊嚴都被你這老奴視如無物,我們母子還活著幹什麽?不如早點死了清凈!”馮翊公主越說越是生氣,索性又往欄外翻去。

欄外的重重紗燈,照見這座百尺高樓外孤懸著的馮翊公主母子的身影,在春風中孤零零地飄蕩著。

馮翊公主衣裙翻卷,狀若淩風,只要她一放開手,母子二人就會墜落樓下,摔成肉泥。

獨孤麗華終於冷眼看明白了,今天這出戲,就是唱給她看的。

難怪馮翊公主早不爭嫡,晚不爭嫡,等獨孤麗華前腳嫁進宇文家,拜堂成親,當了長子宇文毓的夫人,馮翊公主才突然發難,要帶著宇文覺跳樓明志。

果不其然,馮翊公主一邊滔滔不絕地責難著宇文泰,一邊偷眼打量獨孤麗華與宇文毓的神情,雖說是一出苦肉計,可馮翊公主竟潑出了性命不要,實在費足本錢。

獨孤麗華偏偏不肯出言相應,宇文毓向前一步,剛要發聲,獨孤麗華伸出手去,在袖子下挽住宇文毓的手,輕柔而堅決地拉住了他。

樓上一片寂靜,宇文泰仍然滿額冷汗地安慰著馮翊公主,馮翊公主越說越是激動,話鋒明著是說宇文泰,暗著卻在逼迫站在宇文泰身旁的長子宇文毓。

馮翊公主嫁給宇文泰已經七年,她與宇文泰的發妻姚夫人年齡相差極大,又有公主的身份,平常獨居一棟別院,很少過往,由於她哥哥孝武帝元修早年被宇文泰所殺,馮翊公主大勢已去,平常從未爭過名位,在家裏十分低調收斂。

雖未經明文宣布,但大家早默認姚夫人所生的長子宇文毓才是宇文家的世子,六年來,馮翊公主從未提出過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