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賀家南絮

我是賀南絮,取得是“街南綠樹春饒絮”的南絮。

這名字自然是要被史書記下來的。

畢竟我一路從太子妃安安穩穩坐到了皇後,又成了太後。雖一無所出,可皇帝極盡孝道,外人也瞧不出這孩子並非我親生。

我這一生,端的是順遂安樂。雖並不如意,可也已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澤了。

若論平生缺憾,唯獨一件。

是以我壽終正寢的時候,在滿堂的哭聲裏,還恍惚瞧見了那個紅衣怒馬的小姑娘。

可不是小姑娘嗎,我已老態龍鐘,她卻始終停在了最好的年紀上。

就連她養的那兩只兔子,我都沒能為她留多久。

我父親是當朝鎮國大將軍,母親是平樂郡主,算是頂尊貴的出身。

可父親為數不多的父愛,全分到了兄長還有弟弟們身上去,我與其他幾個姊妹,只年節上與他見上幾面,客氣又生疏。

倒也不是十分生疏,父親偶也過問起我們,這過問又多半分到了幾個姨娘的幾個妹妹身上,於我,不過是點點頭,或是一句“南絮,你是長姐,對妹妹們要照顧些。”

母親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可父母親多得是相敬如賓,家中姨娘倒是多得很。

我前頭已經有四個哥哥了,母親生下了我,卻傷了身子,再沒懷上過。後來三哥的生母過世了,三哥便送到母親房裏,賀家才算是有了嫡子。是以我與三哥,總歸比旁人親厚。

家中兒郎自是跟著父親在北疆的,只幼時在府中養上幾年。三哥雖知道母親非他生母,可也孝順恭敬極了,拿我也是向來當親妹妹。

可母親不這麽覺得。她是個極要強的人,我記事得早,我還很小的時候,她看著我,惡狠狠地說,我已經不是個男兒身,日後不能給她丟面子。那時候我只覺得她有些可怖。

我能識字讀書的時候,她便開始讓我學這學那,但凡學了的,必要做到極致。小時候貪玩,鬧過幾場,被她親手打得下不了床,便學乖了。

她口口聲聲為了我好,要我日後坐到天下女人最尊貴的位子上去,才算是給她長臉。

好在我幼時便聰慧異於常人,不管學什麽,皆是一點便通透了的,也不至於太苦太累。

家中妹妹們在院中玩耍從不同我一起,母親不許的;畢竟是將軍府上,妹妹們偶或也碰一碰兵器玩樂,我也好奇的很,可母親也不許。她要我端莊溫婉,知書識禮,在許多許多的不許下,我終於長成了她要的模樣。

二妹養了只貓,愛不釋手,跑到哪兒都抱著,還時常給我們看。有一日二妹來找我說話,我喂那貓兒,也不知是不是喂了什麽不合適的,或是那貓兒本就體弱,喂完了,我和二妹還沒說幾句話,那貓兒便十分難受的樣子。過了小半日,便去了。

幾個妹妹聞訊趕來,圍著貓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在旁看著,十分不解她們在哭什麽。

二妹惱了,非說是我弄死了她的貓。我理了理鬢發,一條一條跟她講,我何苦跟一只畜生動手,且我喂東西,二妹也是親眼瞧著的。她說不過我,氣的直哭,又說我冷心薄情,一滴眼淚也不掉。

我便更不解了,同她說這生死乃尋常,莫說一只貓,便是一個人,又有什麽好哭的?

母親明面上還是罰我跪了一個時辰,私下裏卻說我所想極好,命金匠給我打了只手鐲,算是嘉獎。

後來我學詩詞,見此間許多吟詠感情,認認真真問學究,這詩詞所言之情,到底為何物。學究說,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有人說它如洪水猛獸,有人說它如蜜似糖。我點點頭,心裏想著,世人所言“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已占了後半句,前半句還是莫牽扯了。

母親雖說教導我極用心,又是我生母,可我總親近她不起。許是二妹所言“冷心薄情”的緣故,許是母親也實在未把我當自己骨血的緣故。我看的通透,我於母親,更像是一件工具,一件證明她自己的工具。

我漸漸開始不那麽聽從她,面上該做的還是做了的,可心裏,卻多了些不屑一顧的聲音。

這個時候,我頭一次見到了秦安北。

一身紅色騎裝,灼目得像太陽,又像夏夜裏熊熊燃燒的火焰——令人窒息的熾熱。

她與我平生所見的女子都不一樣,在遇見她之前,我從未想過,還有人能過這樣肆意的人生。

我很歡喜她身上的恣意,可旁的小姑娘不這樣想。或是不能理解,或是嫉妒,總而言之,她在上京城裏,是一個異類。不過那些小姑娘們個個兒也蠢得很,什麽都要擺在明面上,排擠她,給她難堪,真真千奇百怪。

母親盯我一向盯得緊,我便是歡喜她,也只能遠遠看著,她與母親想叫我成的模樣背道而馳,若是接近了,回去要挨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