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歲班教室裏,幾個小姑娘正在玩分手遊戲。一個芭蕾女郎娃娃要和一個水手娃娃分手。“我很抱歉,約翰,”她用清脆、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實際上是吉莉的聲音——“但我愛上了別人。”

“誰?”水手娃娃問。是艾瑪·G在替他發聲,她正抓著娃娃小小的藍色水手服的腰身,把它舉在空中。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了會傷心的。”

“好吧,這可真蠢,”艾瑪·B在一旁說道,“現在他怎麽著都是知道了,因為你說了是他最好的朋友。”

“但他也可以有一幫最好的朋友啊。”

“不,不可能的。如果是‘最好’的話。”

“不,可以的。我,我就有四個最好的朋友。”

“那你可真是個怪人。”

“凱特!你聽見她剛才管我叫什麽了嗎?”

“有什麽好在意的?”凱特反問。她此刻正在幫雅米莎把她畫畫時穿的罩衫脫下來,“跟她說她才是怪人。”

“你才是怪人。”吉莉對艾瑪·B說。

“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

“凱特說你是,才說了的!”

“我可沒說。”凱特說。

“你說了。”

凱特本想說“我沒說”,但臨時改成了:“好吧。不管怎麽說,可不是我挑起來的。”

她們圍聚在擺放娃娃的教室一角——七個小女孩和薩姆森家的雙胞胎男孩,雷蒙德和大衛。在另一角,剩下的六個男孩全圍在一張沙盤邊上,他們設法將沙盤改造成了遊戲場,在遠處一端放上中空的吉露果凍金屬模型,用一個塑料勺子把樂高積木彈進模型的凹槽裏。大多數時候都沒人能射中,但只要有誰進了一次,頓時就會呼聲雷動,男孩們你推我擠,爭著要搶那勺子,都想自己也試上一把。

凱特本該走過去讓他們安靜點,但她沒有這樣做。就讓他們在瘋玩中耗掉點氣力吧,她想著。再說,其實她也並非這裏的教師,她只是教師的助理,和教師差得遠了。

查爾斯村小朋友學校是四十五年前由埃德娜·達令夫人創建的,她現在仍是這兒的掌管者。教師們莫不年事已高,都需要有個助理——每人配備一位助理,帶兩歲班的教師更為辛苦,所以每人有兩位助理——畢竟她們都這把年紀了,誰還能指望她們滿屋子地追著一群小壞蛋跑呢?學校建在阿洛伊休斯教堂的底層,但它的主體部分是在地上的,一對雙開門正朝操場敞開,因此教室裏總是陽光遍灑,歡聲笑語。離門最遠的一角用墻隔開了,辟出一間教師休息室,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成日在那裏飲茶品茗,聊著自個兒身體如何大不如前。有時助理們也會大著膽子走進休息室喝上一杯,或是借用一下那裏尺寸適合成人使用的水池和馬桶,然而她們總有種闖入了一場私人會面的感覺,因此,即使教師們都很和氣,她們也大多不會久留。

說得好聽點,凱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學前學校工作。只是因為她在上大學二年級時曾向植物學教授指出,他對光合作用的解釋“愚不可及”。那之後麻煩便接踵而至,最後她被請出了學校。她當時很擔心父親對此的反應,沒想到他在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對她說:“嗯,你說得對,這就是愚不可及。”於是事情就這麽結束了。她回到家裏,無事可做,直到她的塞爾瑪姨媽出手相助,幫她在學前學校謀得了一個職位(塞爾瑪姨媽是學前學校的委員會成員,她是好多機構的委員會成員)。理論上,凱特可以在第二年申請重返大學,但不知為何她沒有申請。她父親可能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有這一選擇,況且,有她在身邊料理家務、照看妹妹,他自然會輕松不少。彼時她的妹妹才五歲,但已常常使他們那位年邁的管家智窮力竭。

凱特輔助的那位教師名叫昌西夫人(助理們對所有教師都稱“夫人”)。她是一位肥胖無比的富太太,她管教四歲孩子的年數,比凱特這輩子活過的年數還多。平時她對這些孩子都是非常溫和,睜只眼閉只眼的,但要有誰不聽話了,她就會說:“康納·菲茨傑拉德,我知道你在打什麽鬼主意!”“艾瑪·格雷,艾瑪·威爾斯,眼睛向前看!”她覺得凱特太由著他們了。如果有個孩子拒絕在“安靜休息時間”躺下來睡覺的話,凱特只會說:“好吧,那你就這樣吧。”然後自己氣呼呼地重步走開。這時,昌西夫人便會不無責備地瞪她一眼,然後對那孩子說:“有人沒按凱特小姐說的做。”每當此時,凱特總覺得自己像個冒名頂替者。她有什麽資格命令孩子睡午覺呢?她連一丁點兒權威也沒有,所有孩子都知道這點。在他們眼裏,她似乎只是一個長得特別高,比他們自己還要喋喋不休的四歲小孩。她來學前學校工作的這六年裏,學生們從未稱她為“凱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