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有人傷透了你的心,你絕對能感覺到身體上受了傷。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凱特發現了這點。之前她也曾多次有此體悟,然而這次就好像是恍然大悟,如鋒利的刺刀般紮向她的胸口。這種比喻不符合邏輯。為什麽是她的胸口?歸根結底,心臟不過是兩堆被神化的突起物而已。然而,她的心還是傷痕累累,又緊縮又腫脹——如果這話聽起來自相矛盾,也隨它去吧。

她每天還是走路上班,路上她感覺自己的孤單是那樣赤裸裸,那樣紮眼。路上的每個人都好似有人做伴,有人一起開懷大笑,吐露心扉,互相輕推胳膊小聲提醒。所有那些成群結隊、對世事了然於心的年輕女孩;所有那些十指交扣、並肩貼耳輕聲私語的情侶;所有那些在出門上班前站在汽車邊上說長道短的鄰裏婦女。她們議論古裏古怪的丈夫、不可理喻的青少年、多災多難的朋友,然後她們會突然停下來,跟凱特說“早”——即使是那些並不認識她的人。凱特裝作沒有聽見。有時她把頭垂得很低,頭發飛舞到面前,把她的整個側臉都遮住。

現在春意越發濃了,水仙花初綻嬌容,枝頭鳥兒喧叫不息。如果她可以自由支配時間,此刻她定會在後院裏忙活。幹園藝活總能安撫她的內心。然而不行,她還是得每天早上到學校去,並在走到校門口面對送孩子們上學來的家長時,在臉上貼上轉瞬即逝的笑容。盡管一學年已過大半,有些低年級孩子還是不肯離開家長,他們會緊抱著家長的大腿不放,把臉貼在他們的膝蓋上。這時家長們會一臉無奈地望著凱特,凱特只得擺出一副看似滿懷同情、實則虛假無比的表情,對著孩子問道(不管這孩子是誰):“想要我拉著你的手一起進去嗎?”她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達令夫人就站在大門口,想著伺機找個理由將她解雇。不過,真要是解雇了,又能怎樣呢?又會有什麽大不了呢?

在走向四歲班的路上,經過那些互相聊著天的教師或助教的時候,她至多點頭示意。她和昌西夫人打了招呼,然後往儲物櫃裏放進自己的東西。接著孩子們走進教室,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跑來向她匯報最新消息——誰家寵物學會了新本領啊,誰做了個噩夢啊,誰收到祖母送的禮物啦——經常幾個孩子都是一起說話的。凱特則站在他們中間,如大樹般一動不動,只是說著:“真的呀。嗯。真不可思議。”她好像是拼盡全力說出這話的,然而沒有一個孩子覺察到異樣。

她依次走完“展示與講述”“故事時間”“活動一小時”等常規日程。然後她在教師休息室歇了一會兒,鮑爾夫人正在那裏討論白內障手術的問題,費爾韋瑟夫人則在詢問有誰得過滑囊炎,凱特進來時,她們會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凱特會咕噥著答應一聲“嗯”,然後讓長而濃密的頭發披落在面前,自個兒往衛生間走去。

四歲班這陣子似乎尤為紛爭不斷,所有小女生都不跟利亞姆·M說話了。“你對她們做了什麽?”凱特問他。他答道:“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麽。”凱特也覺得他講的是實話。那些小女生經常會玩弄陰謀,耍些復雜的心思。她對利亞姆·M說:“好吧,別在意,她們會慢慢忘記這事的。”他聽後點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鼓起勇氣挺直背脊。

午餐時間,她會無精打采地攪動著盤中的食物:什麽東西聞起來都像塗蠟紙的味道。周五那天,她忘了帶牛肉幹——實際上,是她發現家裏放牛肉幹的抽屜空了,盡管可以發誓應該還有一些的——於是她只吃了幾顆葡萄,但這就夠了。她不但胃口欠佳,還感覺像是吃得過飽,仿佛她腫脹的內心湧到了喉嚨裏似的。

在“安靜休息時間”,她坐在昌西夫人的桌子後面,目光直視前方。換作平時,她一般會隨意翻看昌西夫人看完不要的報紙,或是整理收拾最容易變得亂糟糟的遊戲區域——樂高積木區或是手工桌——然而現在,她只是目光空洞地發著呆,心裏憤恨著父親的種種不是。

他一定覺得她一無是處。在他一心一意追尋科學奇跡的道路上,她不過是一個用於交換的籌碼。說到底,她的人生又有什麽真正的意義呢?而且他肯定覺得,她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那麽為什麽不幹脆把她轉手賣給一個對他有用的人呢?

然而凱特並不是從來沒交過男友。高中時代男生們確實有點怕她,但高中畢業後那會兒,她曾經交過很多男友。或者說至少是很多初次約會的對象。有些甚至還有第二次約會。她父親無權認定她嫁不出去。

再說了,她才二十九歲,還有的是時間來物色丈夫呢!當然,這是假設她想要丈夫的話。事實上,她對此並不太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