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俠客芙蓉劍(第4/11頁)

簡意澄一轉頭,那個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後來想起來,他好像早就預料到一樣,平時的那種恐懼,輕蔑,全都不見了。簡直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放棄。他像兔子一樣跳起來,打開車門,對我大吼一聲往野區跑,然後自己關上車門轟地踩了一腳油門,發動的聲音簡直把後視鏡都震碎了。

我都來不及開罵,扭頭就往樹林裏跑。轉身跑出幾百米遠,發現簡意澄開了所有的大燈,把車上的音樂全都打開,所有人都沖著簡意澄去了。車燈一個接一個地呼嘯過去,汽車引擎震耳欲聾的轟鳴,在我身體裏聲嘶力竭地沸騰。

霓虹燈,午夜愚鈍的車燈,幾個美國傻×憤怒的按喇叭聲,整個夜晚都被巨大的音樂聲震碎了。好像一地的玻璃碎片。風太大了,從我的胸膛裏血淋淋地穿過去。音樂裏是個該死的黑人唱著歌,It's a sleepless night,he's callin' your name.It's a lonely ride,I know how you saw him.

我躲在樹林裏,心裏越來越慌張。打開手機想找個英語好的人打電話讓他們幫我報警,翻開通信錄,蘇鹿,江琴,林家鴻,一個個名字被飛快地翻下去。我知道給他們打電話會聽到什麽。×你媽×。活×該。我試著給張伊澤打了電話,沒響兩聲就被他啪的一下掛斷了。最後我自己給警察打了電話,躲在樹林裏語無倫次地把這些話說完,我覺得我他媽都要哭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講清楚了,這地方在一片山裏,美國的路都他媽一樣,我真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

我往前走了幾步,隱隱約約看到簡意澄的車已經被圍了起來,車門被硬生生地砸碎了。三個黑人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在地上拖出長長的不規則的軌跡。黑人戴著兜帽,嘴裏嘟囔著什麽臟字。簡意澄好像一只被獵殺的野兔一樣,聲音,表情,全都凍住了,好像吞下了一塊冰,爆裂了,從喉嚨裏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喊。

我不敢出去,只能聽著他淒慘叫喊的聲音回蕩在四面八方,好像一列在夜裏高速行駛的火車,轟隆隆地把整個世界都淹沒了。他求饒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懷疑他的脊椎斷了,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音樂一直沒有停。我把即將爆發的喊聲往胸腔裏壓下去,擠進心臟,高大的樹木嘩嘩直響。這裏真他媽安全,沒一個人能發現我。我站不起來,用手狠狠地捶著樹幹,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我身體裏狂亂的掙紮,然後啪的一聲巨響,徹底炸開了。像核彈爆炸一樣,炸碎了幾百萬平方公裏所有的靈魂。該死的黑人還在唱著歌。Johnny my friend,is not what it seems.

這些日子,我經常這樣從夢裏醒來。我一直夢見我在打人機,不斷地被人機擊殺。這夢總是在每個發生大事的夜晚和我重逢。每次醒過來都覺得呼吸困難,喉嚨裏梗著一塊冰,連隔夜的煙草味都沒有了。這個時候我都會去冰箱裏拿一罐可樂,無數的氣泡在我舌尖破滅,仿佛劫後余生。

今天我終於看到了對面的電腦,是未來戰士伊澤瑞爾。他在我的屍體前面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跳舞。他面前的屏幕藍瑩瑩一片。

召喚師峽谷一片死寂。我猛然想起簡意澄最喜歡的就是EZ,他們這些飄逸狗都喜歡用這個。送幾十個人頭,噴人噴得飛起,偶爾殺了人,興高采烈地站在屍體前跳舞。我跳起來,抹了一把臉,發現臉上全是眼淚。我懷疑簡意澄死了,開始瘋狂地撥打他的電話,已經變成空號,短暫而空曠的滴滴聲,好像時間一下子過了許多年。夏蟬永無止境的鳴叫,窗外一片黑暗,什麽都沒有。這個世界都死了。

我又打了幾個電話,有的是空號,有的無人接聽。深夜裏電話那頭響起世界各地帶著金屬音色的英語,廣東女人,印度男人。我開始懷疑他們在多年前也早已死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猛然想起其中一個黑人,他一口不標準的英語,大喊大叫,我只能聽清楚幾個罵人的詞。這些陳年累月的細節好像投進水裏的魚雷一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在五臟六腑裏炸出一片水花。

那是個廣東人。老天和我開了個該死的玩笑,那是和徐慶春他們一起玩兒的廣東人。

【林家鴻】,2015

顧驚雲的葬禮在西雅圖的市區裏舉行,下著雨,天氣陰涼。凱萊的所有學生和老師幾乎都參加了,我也看到了他的家人。只有爸爸,和他長得很像——我是說他如果能活到那時候,大概就是那副樣子。啤酒肚,滿身都是從鋪著油花花的桌布的小飯館裏剛走出來的味道,眼睛裏裝滿平靜的放棄。

教堂的穹頂很高。牧師在台上致辭。後來我想到這個情景,總覺得他的死亡清靜而遼遠,好過必須行走在大地上漫長而苦難的一生。這並不是因為我對他的偏見。後來我見過很多死人,村莊的醫院裏,屋前地頭,拆遷工地上。有的死亡像是隨便扔在地上的空礦泉水瓶子一樣,沾了土灰,被人飛快地忘記,視若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