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俠客芙蓉劍(第5/11頁)

而我那幾天也聽說了太多的事情。信息量太大,讓我一下反應不過來,甚至忘了這時候該默哀。比如顧驚雲其實不是自己開車掉下山崖的,是被簡意澄那個小混蛋撞下去的。法院判的是事故,加上簡意澄家裏交了200萬美金的保釋費,人就這麽逍遙法外了。

徐慶春披著一件黑外套,頭發亂蓬蓬地站在人群裏。臉上的妝好像好多天沒洗,又哭花了,眼線沾了滿臉。前些天我在學校裏看到她,剛從IP Office出來。她這幾天一直穿著這麽一套衣服,臟兮兮的睡褲上還印著Hello Kitty。她一直不說話。滿臉都是憎恨。她告訴我她一定要把簡意澄弄得比顧驚雲淒慘十倍。

蘇鹿就站在我身後。她不遠處就是簡意澄。我不知道簡意澄哪來的勇氣敢參加這葬禮。他穿著一件純黑的襯衫,但我能看出來那料子和別人穿的都不一樣。那是手工定制的,一件至少要2000美元。蘇鹿站在我身後,目光望向極遠的遠方。

這幾天我一直陪著蘇鹿。每次看到她我都覺得說不出來的難受。我把她喜歡的香辣蟹過橋魚炸醬面放到她身邊,看著她面無表情地睡著,臉色蒼白地醒過來。只有我幫她剝螃蟹滿手油的時候她才會笑出來,笑著笑著就把臉轉過去。不讓我看到她難過的表情。

她現在的室友是個新生,問我是不是來看女朋友。我一直告訴他們我來看我妹妹。這詞聽著太矯情,只有90年代申請QQ叫陽光男孩的那批人才能毫不臉紅地叫出來。所以我後來看見她室友都轉身就走。

有時候我會像老頭一樣坐在蘇鹿的房間門外。這座城市裏的空氣都是陰涼的,帶著剛剛焚燒過的樹葉的清香,有一種深深的蒼涼,很適合舉行葬禮。

我想起我剛來美國的時候,參加學校組織的西雅圖一日遊,同學都去逛超市了,我就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走過唐人街的小飯店,上海菜,奶茶店,還有用紅色的膠布貼出來的粥面兩個字。當時夏天還沒過去,樹葉特別濃,碧綠碧綠地遮下來,街道安靜得就像中國的小城一樣,一點也不華麗,但是陽光太美好了,它照下來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你變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變成那些磚砌的建築,變成樹,變成鴿子的影子。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西雅圖就是舉世聞名的雨城。我當時以為日子就真能這麽過下去了,好像秋天的黃昏,老家院裏濃濃地覆蓋了一地的鳳凰花。

後來百年歷遍聽聞。笑賞月吟風莫要論。

最近我總想起這首歌,只唱到這兒就停了。後面的兩句詞無論如何也不敢想下去,似乎每個字都鋒利無比,在胸膜上一戳一個血洞,呼吸裏都帶著腥甜的血味兒。

有一些人會隔三差五地過來看看蘇鹿,簡意澄也來過一次。我當時就想把滿滿一桌的螃蟹殼都摔到他臉上。蘇鹿在旁邊睡覺,睫毛輕輕地抖動著,薄如蟬翼,讓人感覺她的靈魂正在雲海的某處一望無際地漂泊。我低聲吼了幾句,叫他滾。簡意澄抖了抖嘴唇,好像要告訴我什麽。他最終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蘇鹿聽到他走就睜開了眼睛。“我還沒死呢。”她盯著門板,眼睛裏是兩輪紫紅色的夕陽,混混沌沌,日漸下沉。

我一直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千個一萬個人都是活在陰影中的。他們大同小異地苟且偷生,有的甚至可以悠然自得。只有蘇鹿不一樣,就像海面上壯麗絕倫的夕陽。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人們驚喜贊嘆的霞光,是她滾燙跳動的鮮血。

她現在站在我背後,我看著她。她看起來好像是薄薄的一張紙,已經流幹了所有的血。

這葬禮結束之後很多人聚在一起,等著外面的雨停。蘇鹿撐開黑色的雨傘,慢慢地逆著人潮,逆著雨,從繁華走向荒蕪。我跟在後面,我不喜歡淋雨,但是我覺得這場該死的雨永遠都不會停了。那些歐陸式的龐大建築,銀行,政府,共同組成了一片長久沉默的銹綠色荒原,永遠潮濕,寒冷,沒有春夏秋冬。

我聽見拖鞋打在水面上噼噼啪啪的聲音。徐慶春蓬頭散發地跑過來,睡褲踩在腳下,濺的滿是泥水。她幾步跑到蘇鹿面前,二話不說擡起手來就是一耳光。我沖過去想攔住她,走位太差,結結實實地挨了這麽一下。我當時就什麽都看不見了,眼冒金星。

“蘇鹿啊,我×你媽你知道嗎?你媽養你這麽久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個世界上白吃幹飯的嗎?”徐慶春的聲音聽起來疲憊而心平氣和,這話聽起來並不像罵人,好像在陳述一個什麽事實。

“你什麽事情不好說,非要這樣?”我把蘇鹿擋在身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站穩了別摔倒。

“林家鴻你他媽還沒看出來?”徐慶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是個克夫命,誰沾上誰倒黴。別的不說,出事兒這麽長時間,你見她出頭說過一句話?和西雅圖一樣,全世界自殺率最高的城市,滿身咖啡豆味兒的文藝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