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與死亡

以下內容引自《博物志》第七卷第五十章。

與馬尼烏斯·庫裏烏斯[1]一同擔任執政官的普布利烏斯·科爾內利烏斯·魯弗斯夢見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了,便真的失了明。而斐賴(色薩利的城市)的伊阿宋則被醫生告知患了肺膿腫[2],打算葬身戰場便上了陣,胸部受傷後卻被敵人治愈。八月八日,在伊薩拉河(現今伊澤爾河[3])附近發生了一場戰鬥,敵方為阿洛布羅基人[4]和阿維爾尼人[5]。戰鬥中有十三萬敵人被殺,而在這戰鬥的最高潮,執政官昆圖斯·費邊·馬克西姆斯[6]的三日瘧[7]卻被治好了。無論我們的命運如何,大自然贈與我們的生命都是虛幻無常、轉瞬即逝的。倘若時間是永恒的,那麽即便是命運的寵兒,其人生也是空虛而短暫的。再想一想晚上的時間多用來睡眠,我們充其量只能算活半個人生了。與活著的時間同等,我們也正在度過一種死亡的時間。如果睡不著,這段時間就如同在經受拷問一般。

普林尼的基調帶有悲觀主義的色彩。這樣好奇心旺盛、喜歡逸聞軼事、勤勉的一位作家,怎麽會有悲觀主義的思想呢?真讓人不敢相信。當然,這想必也是受到了西塞羅和盧克萊修的影響吧。但確實,一旦涉及誕生與死亡的話題,即與生而為人的條件有關的話題,普林尼的語調便退去了以往的專注和熱情,突然轉冷。《博物志》第七卷第一章中論及了人類的誕生,從這裏開始,普林尼便已顯出了悲觀主義的基調。部分引用如下:

大自然對於人類而言,究竟是溫柔的母親,還是殘酷的母親呢?這或許無法輕易下定論。首先,在一切生物中,人類是唯一一種必須從其他生物身上借來保護屏障的生物。大自然為人類以外的所有生物都賦予了保護自身的東西,比如甲殼、貝殼、皮革、棘刺、毛皮、剛毛、鬃毛、絨毛、羽毛、鱗和羊毛等。就連樹幹,有時都生有兩層樹皮,以防暑避寒。只有人類,出生時必定是落在光禿禿的土地上,赤裸著身子,大聲哭泣著。眾多生物中,沒有一種生物像人類這般容易落淚,也沒聽說過哪種生物是從生命的最初便開始號啕大哭的。至於笑,無論多早,人類之子的笑都不會早於出生後四十天。這樣沐浴著陽光,等待著我們的卻是束縛,就連面對家畜都要猶豫一番的束縛。我們的全身都因這束縛而動彈不得。因此,人們口中所說的幸福的新生兒,也不過是被束縛住手腳哭得淚流滿面然後被哄睡而已。本應淩駕於所有生物之上的人類是如此的狼狽,他們因出生在世這唯一的過錯,便受盡折磨,不得不開始生活。啊,如此這般邁出人生第一步的人類,還得以生而為人而自豪,這是多麽瘋狂!

普林尼在此討論道,人類之子與其他動物之子相比,顯得發育得非常不充分。這種說法很有意思,正好讓我想起後來由博爾克[8]提出的幼態持續[9]學說。在這一章的後半段中,普林尼還寫道:“人類之子的頭蓋骨囟門,應該是最弱小的生物的特征了。”博爾克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普林尼在第十一卷第四十九章還這樣寫道:

一切動物,其腦部中央都有一塊小小的骨頭。但是,唯有人類,其腦部在幼兒時期會微微抽動。直到孩童開口說話時,腦部才會穩固起來。

不過,若是換一個視角來看,普林尼這些關於人類的悲觀見解也可以說是當時斯多葛學派[10]風格的固定句式。比如盧克萊修在《物性論》第五卷就有過這樣的記述,可以作為佐證:“幼兒就像被扔到激浪之上的船夫,他們赤裸著身體躺在地上,不會說話,沒有任何賴以生存之物。他們貿然出現在這世間時,就在周圍填滿了悲傷的哭聲。”這與普林尼的文章不是極為相似嗎?

普林尼大談死亡的篇章位於我最開始引用的第七卷第五十章之後。與他談論人類的誕生時一樣,這一篇章也顯現出濃重的悲觀主義色彩。下面引用的是第五十一章的內容。

這些都是死的征兆。比如發瘋、狂笑、神志錯亂,或是總有一種想要摔碎桌上的茶具、將床單弄得皺巴巴的沖動。病人從睡夢中醒來卻感到無精打采的情況也是。雖然這麽說有些汙穢不堪,尿失禁也是將死的征兆。此外,除了保持不變的仰臥姿勢、脈律不齊、脈搏極度緩慢以及醫學之王希波克拉底[11]所列舉的其他症狀之外,眼睛和鼻孔的狀態也同樣是預示死亡的最可靠線索之一。與此相似的死之征兆有無數多種,能稱得上健康之標志的症狀反而一個都沒有。監察官加圖將“年紀輕輕就顯老人做派,是英年早逝的前兆”當作神的啟示,並把這獨到的健康言論留給了自己的兒子。疾病的數量是無限的。錫羅斯島(愛琴海上的島)的費雷西底[12]因全身被虱子侵食而死。有些人像梅塞納斯[13]那樣苦於持續的高燒。據說梅塞納斯在死前的三年裏,沒有睡過一次覺。西頓的詩人昂迪帕克僅每年生日那天會發燒,並在活了很久以後,死於生日當天。